拾梦记事

　　秋雨整整下了一个月，淅淅沥沥的，把山中的时光都拉得绵长了。

　　窗外的风，捎带着落叶和水汽，呼呼地刮进来。

　　拾酒一个激灵，打了一个喷嚏，身后便有人为她披上了一件外衣，又伸长了手，把木窗关上。

　　“现在是晚秋了，过段时日便要入冬了，可不要着凉了。”白非也把手搭在拾酒的肩上，细声说道。

　　拾酒点了点头，养了一个月，她与白非也的身体与气色都好了许多。

　　于世人而言，白鹿山庄是前朝的传说，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五年。时光流逝，记得白鹿山庄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于他们而言，白鹿山庄是家，有朋友，有姐姐，还有母亲。

　　“最起码，你终于知道了自己的母亲不是么？”

　　“她还周琰，但也爱你，无论当初身体多么不好，也要冒着生命危险将你生下来，还把你托付给了君伯……”

　　这一个月来，每每拾酒想到甘婉辞是自己的母亲，想到她因为生育自己而难产，想到她殚精竭虑要把自己送出那个充满阴谋诡计的皇宫，便心痛不已……

　　她的眼睛灵动却又绝望，眼泪已经得太多了……

　　“慕秋，你，想起雪落……”

　　“我想起雪落，恨不得替她身死。但她是雪落啊，她主持白鹿山庄这么多年，白鹿山庄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使命。这一个月来，我不断想起过往，我越来越能理解她的选择了。最起码，她与自己的挚友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几年，不是么？”

　　“是啊，可是延芳……”延芳，一直是拾酒心中最心疼的人。

　　白非也哽咽了一声，说道：“延芳啊，白鹿山庄，是她的命啊，唉，延……芳……”

　　时光流过，从不告诉你，它的行迹，只有周遭的一切事物的变化，在慢慢地告诉你，冬天来了。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拾酒已经穿上了棉衣，正坐在院子里，一边晒着冬日的暖阳，一边挑拣着药材。白非也，正在一旁练剑，白衣在阳光下似是被镀上一层金边，愈显温暖。

　　魏亭和则云正蹲在一旁嗑瓜子，偶尔说两句，或者上前与白非也比划比划。

　　君伯在屋里，炭火煨着秋玉露，他正眯着眼睛，看着屋外的几个孩子。

　　不一会儿，有人上山了。

　　来人正是周珏。

　　他风尘仆仆，面色焦急，缘因承统帝罹患重病，已经许久不能起身，如今由他监国，只是为人子，总是要过来求这么一遭。

　　君伯似乎对当年的事依旧耿耿于怀，看了一眼在一旁看似无动于衷，仍在侍弄药材的拾酒，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说道：“听你如此描述，他应该是有中风之症，年轻时打仗也落下了伤痛，这冬日甚是难熬。”

　　周珏二话不说，便跪下：“君伯前辈，周珏以为人子的身份，求您放下往日的恩怨，可否与我入京一趟。”

　　“你既然说到了往日恩怨，便知道我心中仍有怨愤，此前你已来请过一遍，如今，老朽我还是同样的回答。”

　　“前辈，您可以怨他，怨他当年因皇位国事，而疏忽，使得先皇后与先太子薨逝。可如今他也只是一位老去的父亲，他昏迷之际，一直都念着先皇后与先太子的名讳，周珏不能置之不理。”

　　拾酒的手不自觉地顿了顿，但她还是继续敛了心神继续分拣药材。这些药材都十分名贵，对于治疗老人病症，十分有效，她告诉自己，得聚精会神处理才是。

　　君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没有说破，也没有立即应允或者拒绝周珏。而是，转身，大声喊着魏亭去张罗晚饭。

　　饭毕，拾酒去收拾房间给周珏住下。

　　“此时天冷路滑，你便留宿一晚吧，明日太阳出来了，再下山吧。”说罢，拾酒拍了拍床褥，便要走了。

　　“小妹……”

　　拾酒当没听到一般，去开门，脚刚跨过门槛，周珏又在身后唤她：“小妹……”

　　拾酒本来便没有心如止水，视前尘往事为过眼云烟，此时便恼怒道：“王爷的小妹怕是在那高耸的皇家宫墙之内，还是唤我拾酒姑娘吧。”

　　“不，宫墙之内，没有小妹。”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近，“父皇膝下，只有我、被废了的冀王以及尚未成年的慧王弟弟。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拾酒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又怎知你们皇家辛秘。”

　　周珏叹了一口气：“当年，因为局势所迫，除去先皇后，父皇还迎娶了其他女子，也生下了其他孩儿。而后来，局势稳定了，先皇后也去世了，父皇便再没有宠妃，也没有再让其他的女人生下孩子，因此子嗣才会如此凋零。宫中，从来没有一位公主，向来，这公主唯有一人，那便是——”

　　未及说完，拾酒便走了：“夜深了，我先走了，王爷请自便。”

　　翌日，君伯却将一本书册及一瓶药当众交给了拾酒。

　　拾酒不明所以，君伯却说：“当年的恩怨，未能了了，但是，他这二十五年来，的确是将大周治理得很好。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若她还在，也自当是欣慰的。他，是婉辞的丈夫，是周琰的父亲，却也是大周的皇帝。我救他，不是为了往日恩怨，是为这天下苍生。”

　　周珏心下全然明了，连忙跪下：“前辈果然是深明大义之人，周珏感激不尽，替天下百姓叩谢前辈。”说罢便磕了一个响头。

　　君伯对此无动于衷，一位王爷，甚至很有可能是未来的储君，对他行此大礼，他也毫不在意。他只对拾酒说道：“师父我年事已高，这大冬天的，就不走这一遭了。”

　　拾酒知道君伯要救周允懿，却心中还是有不满：“既然师父配好了药，便让王爷带回去，大师兄和三师兄都在，这药倒是有人会用的。”

　　君伯笑笑：“定儿与则方，现如今是益州王的左膀右臂，处理政事，劳累得很。你可忍心他们还要耗这么多的心血去照顾皇帝的身体？”

　　拾酒皱了皱眉，也知道大师兄他们一定是劳累得很。

　　“你是他们的小师妹，这药你带过去，前些日子，我教过你许多，如何医治老人的病症，你可都学得很好。可否替师父和师兄们分忧？嗯？”

　　君伯向来偏心楚定，这还是头一遭称赞拾酒，拾酒心下为难，往白非也那边望去。

　　虽然看不见，白非也却心有灵犀地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去吧，我等你回来。”

　　“慕秋……”

　　白非也伸手替她把鬓间的发挽到耳后，温声细语地说：“乖，我等你。”

　　拾酒心知，他是一定不会一同前去的，他是那么地耀眼，特别，何况，周允懿也是认得他的，唯有自己前去了。

　　于是她转过身，没好气地对周珏说：“请王爷稍后片刻，我去收拾收拾便来。”

　　其实她并非没有想象过，周允懿是怎样的一个人，生的什么模样，讲话又是怎样的嗓音。他，对婉辞，对母亲，对周琰，对兄长，到底有没有过愧疚。只是，她心里却也十分抵触去探听他的消息。

　　她，可是在白鹿山庄待过的人啊。她见到了二十五年前的母亲与兄长，她与他们吃过饭，还与他们拔毒换血，见他们只是因为楚王的缘故，而被人视为眼中钉，受人胁迫，不得安宁。

　　登基夺权之后，他怎么能不珍惜他们呢？怎么会让他们油尽灯枯，如此早逝呢？

　　还有自己，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存在，知道母亲是为了自己难产而死么？他知不知道，为了孩儿逃离尔虞我诈的权力旋涡，母亲把自己送走？这么多年来，他有没有找过自己？

　　这么多年来，故人可否入梦？

　　这一切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醒来的这段时日都饱受折磨。

　　这一切会有答案么？

　　简简单单的几件衣裳，拾酒收拾了许久，到最后，在窗前枯坐了一个时辰，望着窗外失了神。

　　直到白非也来到她的身后，紧紧地抱住她，她才回过神来。

　　“怎么，不想去？”

　　拾酒低着头，没回答。

　　白非也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又细细地吻了又吻，才又继续温声说：“不要有压力，好么？就当，是替师门分忧了。”

　　“慕秋……”拾酒转过身来，将自己的头埋进他的怀抱里撒娇。

　　“唉，你这样，可要我担心呢，是不是怕到了京城繁华胜地，遇到了权贵公子哥儿，要把我忘了？”

　　拾酒没忍住笑出声来：“胡说，你再胡说，我可真要找别的公子哥儿跑了。”

　　白非也故作紧张状：“哎呀，没有了白鹿山庄，我现在，可不是什么世家公子哥儿了，酒酒你可不能始乱终弃，于我不顾呀！嗯？”

　　拾酒笑了笑，仰着头，咬了一口他的下巴：“好吧，看在你姿色尚可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继续留用你啦！”

　　“好，多谢酒酒！”

　　拾酒叹了口气，收拾了心绪，恋恋不舍地白非也的怀里退出来：“好吧，我也该走了。”

　　白非也点点头：“好，我送你出去。”

　　冬日之下，有两人，披着一黑一白的披风，驾着两匹骏马，从山路飞驰而下，扬起一阵尘烟。

　　则云在一旁问道：“师父，我看她，并不想去，你怎么一定要她入京呢？”

　　君伯没理他，只是喊着肚子饿了，让魏亭赶紧做饭去。

　　则云看着身旁站着的白非也，芝兰玉树的一位公子，也不说话，觉得无趣，便也走开了。

　　唯有白非也还是“望”着下山的路，久久没有离去。

　　嘴里的话语，说得十分小声，不侧耳细细听，完全听不到。

　　“唯有她入京，见了周允懿，她心中的怨恨，才有真正放下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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