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梦记事

　　青山。

　　阳光和煦，绿柳依依，鸟语花香，彩蝶翩飞。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魏亭正在厨房，敲了鸡蛋，切了几两肉，准备并着晒好的黄瓜干一起蒸熟，用来配小米粥正好，开胃可口。

　　一梅正在把腌了一冬的腊肉拿出来，串在房梁下晒太阳。

　　则云在空地上练着早课，君伯看着一梅手中忙活的腊肉，直流口水。

　　好一会儿，魏亭把做好的早饭端出来，喊他们去吃。

　　魏亭一边夹菜，一边嘱咐：“一梅啊，那腊肉再晒个几天，就可以做菜了，用些冬菇蒸煮，或是炒些春笋最好不过了。厨房各种米面都有，平时里蒸馒头的时候，可以撒点桂花干进去，可香了。”说着吃了一大口粥，又继续道，“师父年纪大了，做菜的时候油盐要少放一点，则云还在长身体，晚上多给他做点宵夜。还有——”

　　“好了，就去那么十天半个月的，比为师还爱唠叨！”魏亭还没说完，便被君伯打断了。

　　则云在一旁忍住不笑，魏亭横了他一眼，继续问一梅：“一梅啊，你哥哥啥时候上山看你啊？”

　　一梅快速嚼了口中的饭菜，说道：“上次哥哥来信说，下个月能回来一趟。他们啊，去年打了胜仗，跟着益州王到京城去领赏了呢！”

　　则云立马关心道：“你哥哥下个月能上山？那我哥是不是也能回来了？”

　　君伯用筷子敲了敲则云的脑袋：“美得你！则方啊，估计没这么快……”

　　一梅笑嘻嘻地说：“是呢，则方哥哥跟着楚公子都是在益州王身边的，哪能这么得空呢。我看哥哥信上说的是，他们最近还有十分紧要的事情要做呢。”

　　君伯漫不经心道：“什么要紧事啊？”

　　一梅摇摇头：“我哥信上没说，但益州王跟楚公子忙活的事儿，他哪能知道呢，肯定不是小事儿！”

　　君伯若无其事地吃完一碗粥，打了个饱隔，一边起身，一边说道：“哎，好吃好吃，魏亭你药送到了赶紧回来啊！”

　　魏亭笑着说：“师父您放心，保准不会误事的！”

　　君伯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便走了。

　　天气很好，站在高处，能一览青山春色，那样的绿意盎盎，像是要溢出青山似的。

　　“益州王，益州王，楚定，楚定啊……”君伯叹了一口气，“该来的还是要来啊。”

　　下山之前，魏亭还是再去了一趟拾酒的屋子。

　　一梅端了水，刚好帮她擦拭晚了，又把药端来了，拾酒毫无意识，一碗药有一半是喂不进去，反而流出来的。

　　魏亭轻声说：“来，我来。”

　　一梅便将拾酒扶起，自己在床头坐了下来，让拾酒靠在自己身上，魏亭小心地总算把药喂了。

　　魏亭又看了看，便走了，到了门口，比平时多了几分严肃，嘱咐道：“好好照顾她。”

　　一梅点头：“放心，晓得的。”

　　刚出月亮门，便见到了则云拿了脸盆和空的药碗出来。

　　魏亭问师弟：“弄好了？”

　　则云点点头，魏亭过去拍了拍肩膀：“好孩子，师兄很快就回来。”

　　去岁中秋过后，拾酒长睡了许多天，这么多年来还是从来没有试过的。

　　后来有一日，拾酒屋子里凭空多了一个人。

　　一个陌生男子，一身沾了血的白衣。

　　而拾酒也受了伤，可把魏亭吓坏了，彼时则方也早已下山去寻楚定，唯有君伯快步过来。见状，先是大吃一惊，看了那男子许久，后来倒生出了许多惆怅来。

　　君伯没有透露太多，只说了需要好生照料这位陌生男子，不得有误。

　　冬去春又来，日子过了这么久，他们日复一日地照顾着拾酒与这位公子，却始终不见二人醒来。

　　这期间，楚定也从未回过青山，只知道他跟随益州王打了胜仗，每月送一封书信回来报平安。后来，还把则方也叫去了京城，所以此间送药之事，都由魏亭一人做了。每回下山，总免不了提前安排好青山的事情，方能安心。

　　待到立夏，魏亭回来的时候，拾酒还是没有醒来。

　　魏亭带了一坛秋玉露回来，晚上，下了厨房，做了一桌子好吃的饭菜。君伯也是好长时间没喝酒了，这些时日一直都在琢磨该用什么药，怎么让拾酒醒来。

　　魏亭端来一碗鱼汤，让君伯先暖暖胃，别着急喝酒。君伯举起酒杯，似乎人先醉了，突然问魏亭：“你，可知道，秋玉露的来历啊？”

　　魏亭答道：“多少知道些，听说那是……白鹿山庄流传下来的酿酒方子……”

　　君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叹了一口气道：“是啊，白、鹿、山、庄，已经好多年的事情了……”

　　说到此处，君伯也止住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

　　魏亭也是难得的正经，没有说话，只在一旁为师父夹菜、温酒、听他偶尔絮絮叨叨些往事。

　　伴着嘈杂的蝉鸣声，这繁夏也一眨眼似的过去了。

　　这期间，朝廷发生了一件大事，便是后宫淑妃杨氏被废，说起来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承统六年，突厥来犯，当时主帅为淑妃杨氏的同胞大哥杨风，而前锋将军为益州太守及贤妃葛氏。

　　益州太守葛镜原本是当地武学名门蜀门的掌门人，因为协助朝廷剿灭土匪和抗击外辱，便被招安为官。后来，葛镜的女儿嫁给了当时仍是楚王的周允懿，并诞下了儿子周珏。楚王登基后，便被封为贤妃。

　　出自武学名门，贤妃的武功与谋略自是一流。当年战况胶着惨烈，贤妃便受封前锋右将，援助凉州河。

　　凉州河乃是西北第一大河，河面宽广，波涛汹涌，深不可测，是最天然和坚固的屏障。贤妃此前曾经特意从东南调派了将领，训练士兵的水性，为的便是如有不测，也能以凉州河为天堑，抵挡强敌的南下。

　　没曾想，此役却异常艰难，贤妃带了的兵马与敌人在凉州河恶战了许久，胜负难分。最终，竟然是两军皆全军覆没。

　　而主力军也遭遇了强手，血战了几个月。

　　承统六年的这一仗，大周胜，胜得却十分凄惨。凄惨到何种地步呢？主帅及前锋将军皆阵亡，蜀门葛家满门尽殁。

　　杨氏族长杨风战死沙场，由幼子继承了爵位。

　　蜀门葛家，满门尽殁，就连留在益州的小少爷也惨遭毒手，被人追杀至死。

　　贤妃以身殉国，以贵妃之礼厚葬，周珏被封益州王，然而，他母家没有留下一丝血脉，从此势单力薄，成年后便远赴封地，远离了权力中心。

　　去岁，西南蛮族哗变扰边，益州王领兵迎敌，大获全胜，班师回朝接受皇帝嘉奖。谁知，端午那日，益州王竟然找齐了各项证据和一干人等，向皇帝举报杨氏当年勾结外敌，陷害援军一事。

　　其实，年岁渐长的益州王，一直不相信母家竟然在一场战役中尽数阵亡，怀疑当年留在益州太守府邸的表兄弟被人追杀，也是同前线一事有关。毕竟，母妃曾选调东南能人前往西北练兵，士兵早已熟悉水性。那凉州河再波涛汹涌，敌人再凶悍勇猛，不识水性，我军战力必定是占优，何以会全军覆灭，两败俱伤？唯一的解释，便是有内奸，熟知我军练兵情况和作战计划，将其泄露给敌人。

　　此后这些年里，益州一面在封地兢兢业业，韬光养晦，一面暗中调查，寻找当年的证据与证人，让他惊奇的是，他得到消息，自己的表弟葛上亭并没有死，而是被高人所救，隐姓埋名地生活在江南一带，此人正是楚定。

　　承统六年，葛家一脉在西北殉国，唯有他独留在益州，没曾想，有人要斩草除根。最忠心的老奴，便带着他一路逃亡，逃到了江南，最终得遇君伯。

　　彼时，此二人皆身负重伤，那老奴更是伤及命脉，但他只忍着痛，执意让君伯先救少主人。君伯知道这是葛家的孩子，不敢迟疑，先行救治了葛上亭，可没想到，老奴没坚持住，重伤身亡了。

　　葛上亭从那以后，便基本不说话了。君伯给他取了新名字，楚定，愿他心思安定，一生顺遂。那时，君伯便在青山了，将楚定带在身边，教他识字读书，教他武艺医术。这孩子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很快，但总是闷闷不乐的，不说话。后来的两年里，君伯又收留了一些孩子，楚定年纪大些，便帮忙照顾，久而久之，他才开始有了生气，真正地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了。

　　身为大师兄，楚定身上有了隐忍的性格，有了责任的担当，这给予他第二回生命的青山，给予他久违了的骨肉亲情的师门，是他毕生的家园。君伯知道，这孩子嘴上不说，但心里，到底有多爱师门，他都知道。甚至，君伯也以为，这一切都能这么细水长流，直到去年春天，那个孩子找上了门，要把楚定带走。他才明白，他身上终究是流着忠烈的血，背负着满门尽殁的仇恨，总有一些事情是要了结的。

　　没想到一切来得那么快。他与益州王，还真的寻到了当年的秘密，将杨氏勾结外敌，铲除贤妃的阴谋公之于世。他做到了。

　　君伯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坐在拾酒的床前，刚给她喂完药。拾酒依旧还在昏睡中，未曾醒来。

　　君伯怎会不知葛家有冤呢，当年太子已逝，贤妃与葛家战功累累，又与皇后交好，周珏那孩子是那般出类拔萃，木秀于林。杨氏又如何能坐视不管，听由葛家的势力坐大呢？只是没曾想到，他们竟然勾结了外敌，想来杨风阵亡虽是意料之外，也终归是老天有眼，报应其身。

　　君伯缓缓起身，看向同样在昏睡中的白非也，思绪飘回到了二十五年前，那个时候，江湖上还流传着白鹿山庄的传说，他们姐弟，究竟是何等的龙章凤姿，光彩夺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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