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在修仙

作者:蜀山卧月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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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植诗是建安的摇滚,曹丕诗启正始的民谣


      《军师联盟》第一集,杨修称曹操与曹植为当世第一等诗人:“此二人之诗,如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若是曹司空登堂,曹公子入室,则阁下(刘桢)与王粲诸君,可坐于廊庑间矣。”

      被忽略的曹丕是如此尴尬。

      杨修的台词化用自南朝文学批评家钟嵘所写的《诗品》,书中确实将曹植诗列为上品:

      “陈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故孔氏之门如用诗,则公幹升堂,思王入室,景阳、潘、陆,自可坐于廊庑之间矣。”

      公幹即刘桢,景阳是张协的字。潘、陆即以“潘江陆海”并称的潘岳与陆机。所谓“升堂入室”,“入室”要比“升堂”更进一步。也就是说,曹植造诣最高,刘桢次之,张协、潘岳、陆机更差一等。在钟嵘看来,刘、张、潘、陆虽不及曹植,但仍居上品;曹丕诗只得中品,曹操诗则为下品……

      给《军师联盟》打差评的个别网友在指出剧中纰漏时,可能会把篡改《诗品》这点也算作该剧的罪名之一。不过将曹操诗的地位拔高,视曹丕为透明,倒确实更符合今人对三曹诗歌的认识。那为什么钟嵘会觉得曹植诗整整比曹操诗高出两个级别?曹丕诗又何以不及曹操诗、曹植诗为人熟知呢?

      古人对文学作品的赏鉴,一来会受到个人喜恶和时代风潮的影响,二来又会参考一个通用的标准,那就是——越得《诗经》神韵,越好。

      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司马迁说:“《国风》好色而不淫, 《小雅》怨诽而不乱。”儒家在诗歌中追求的是一种浑圆、中和的总体意境,要求用词精准,节奏从容而情感含蓄。

      就时代精神而言,建安风骨尚刚健,曹植诗多以慷慨朗畅著称,反映了乱世背景下读书人渴望安邦定国的雄心壮志。以通用标准来看,曹植在表达怀才不遇的苦闷之情时,仍不失温柔敦厚的忠臣孝子之风,颇得《小雅》“怨而不怒”的精髓。除此之外,曹植还有一点明显胜过曹操,那就是他用词遣句十分讲究,总能在绚丽与朴素间游刃有余;曹操则仅以“古直”见长,偶有质野之嫌。建安以来的文风趋向华丽,身为南朝人的钟嵘也特别看重辞藻丰赡,对曹植的评价自然就高得多。

      比之于摇滚的话,曹植应更接近Beyond,有汹涌澎湃的一面,同时不失温柔、赤诚、弘毅进取的精神和高明的艺术修饰,因而能被主流推崇。曹操的风格则是雄浑冷硬,他那有如“摧锋之斧”的悲凉之句固然振聋发聩,但对唐朝以前的文人来说,毕竟是重金属过头了。

      且看曹植的奋勇激昂:

      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白马篇》)曹植的温良敦厚: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七哀》)

      曹植的怨而不怒:

      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吾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今日乐相乐,别后莫相忘。(《怨歌行》)

      曹植的不羁放纵:

      滔荡固大节,世俗多所拘。君子通大道。无愿为世儒。(《赠丁翼》)

      曹植无语问苍天:

      石室青葱与天连,中有耆年一隐士,须发皆皓然。策杖从吾游,教我要忘言。(《苦思行》)

      曹植让日落暮色渗满泪眼:

      欲归忘故道,顾望但怀愁。悲风鸣我侧,羲和逝不留。 (《赠王粲》)

      曹植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从容燃烧:

      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荄连。(《吁嗟篇》)

      那曹丕呢?

      曹丕下笔温润清和,有时甚至可说是凄婉动人。钟嵘有些看不起曹丕的个别诗作,称其“鄙质如偶语”。但王夫之却说:“曹子建之于子桓,有仙凡之隔。”“仙”指的是曹丕,“凡”为曹植。王夫之认为曹植不过是极铺排整饰之能事,技术过硬,容易模仿。曹丕却仿佛诗仙附体,其造诣不可力学而致,因此才少有追随者。

      王夫之的说法当然有点非主流,但历来确实不乏为曹丕文采正名之人。刘勰亦云:“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也就是说,后人对曹植的追捧有同情的因素加码,曹丕则因登上人生巅峰而反被低估了。其实曹丕诗读来如民谣般亲切真挚,颇有他自己的长处。

      为什么曹丕诗和曹植诗的区别犹如民谣之于摇滚?一来曹丕的命比曹植好,尤其在后期,他的文人气息日重,不必再做革命的斗士,可于琼楼玉宇间闲听丝竹声,无限骚柔在怀。二则完全是性格原因。同样是经历困厄,并非所有人都会选择用呐喊的方式来表达。有些人敏感到连最细微的物候变化都能引起他的悲思,但真的身处绝境时,反倒也只有琴弦撩动的淡淡忧愁。

      且看——

      善哉行

      上山采薇,薄暮苦饥。溪谷多风,霜露沾衣。

      野雉群雊,猴猿相追。还望故乡,郁何垒垒。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其驰。

      汤汤川流,中有行舟。随波转薄,有似客游。

      策我良马,被我轻裘。载驰载驱,聊以忘忧。

      千里跋涉、食不果腹、山中失路、虎熊窥伺之苦,在曹丕看来都不如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大姨夫综合征值得感叹,这样的艺术细菌确实非“天生的诗人”不能有。

      他将卧雪眠霜的旅程淡化为不失诗情画意的忧郁,认为忧愁的情绪总是来得莫名,所以不必阴阳怪气地埋怨人事或渲染现实如何酸苦,也无需借此机会抒发苦心志、劳筋骨以建功立业的决心,不如大大方方地“无病呻吟”一番:他是真·文艺青年。而这种不论何时都感慨着人生无常的悠远趣味,在后来的正始年间被嵇阮等人传承发扬,终于上升到了与玄理相结合的高度。

      《军师联盟》中还有一幕,是曹操出征,二子送行。曹植当场吟咏《白马篇》,曹丕则只是哭泣示孝。曹操对此的评价是,曹植之诗可为三军增色,而曹丕说的话呢,“情真意切,却总不如子建的诗歌好听。”然而曹操若是地下有知,读到曹丕所写的怀念他的《短歌行》,大概会后悔生前的厚此薄彼。

      这首诗全篇都好像普通人家的孩子在怀念父亲,使读者瞧不见诗人父亲的伟业,也看不出他是枭雄的王孙,如此反而愈显情深。

      短歌行

      仰瞻帷幕,俯察几筵。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神灵倏忽,弃我遐迁。靡瞻靡恃,泣涕连连。

      呦呦游鹿,衔草鸣麑。翩翩飞鸟,挟子巢栖。

      我独孤茕,怀此百离。忧心孔疚,莫我能知。

      人亦有言,忧令人老。嗟我白发,生一何早。

      长吟永叹,怀我圣考。曰仁者寿,胡不是保。

      抬头看看帷幕,低头瞧瞧几案,家中摆设如常,只是父亲已不在了。他的神灵倏忽而逝,弃我而去。从此我无依无靠,泪不能止。

      母鹿呦呦呼唤鹿仔,飞鸟翩翩携子归巢。只有我形单影只,独自品尝失去至亲的痛苦。这样的心情难以言说,没经历过的人如何明白。

      古人说忧愁会使人衰老,难怪我早生白发。长叹着怀念先父——不是都说仁者长寿么,为何我的父亲竟不得百年?

      三曹均善于化用《诗经》。“我独孤茕,怀此百离”,大概来自《诗经·蓼莪》中“民莫不谷,我独何害?……民莫不谷,我独不卒!”三曹的诗作当然也会成为后世模仿的对象,如潘岳所写的悼亡诗中有“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彷彿,翰墨有余迹”,跟曹丕的“仰瞻帷幕,俯察几筵,其物如故,其人不存”基本同义,但写得不及曹丕精简。曹丕《燕歌行》中首句“别日何易会日难”,又不难让人想到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和李煜的“别时容易见时难”。会被潘岳、李商隐、李煜等人学习,更可见曹丕诗清绮、婉约、细腻的风格。

      曹丕没有七步成诗的捷才,但有感而发时亦能一气呵成。他写行军打仗的进行曲不及陈王激昂,更不如魏武沉郁,但当天空飘起白雪,他的头脑就会被无端无绪的忧愁填满而不作山河飘摇、风骨高洁与否的联想,只是吟咏心中即时的微妙感受。如果说后人眼中的曹植因赤子之心而可爱,那读了曹丕的诗,你大概会觉得其实魏文帝也没有完全被权谋侵蚀心志而沦为一个纯粹的政治家……

      汉魏一语百情,清歌宛转,只能出自诗人胸中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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