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盛世

　　见方芳母女这般相互依偎、相互支持的温馨模样，商若的眼底也不由得愈加温软柔和。她抬眸看向脸上情绪早已汹涌澎湃的黄女士，轻声道：“黄女士，看来，我们想要问的问题，已经有答案了。”
　　商若的这一声轻叹将陷入百感交集的黄女士从震颤失语中蓦地唤醒。
　　听到商若这么说，黄女士脑海里当即警铃大作，连忙急匆匆地开口激辩道：“妞妞她还只是个小孩子，她不懂这些，只会依凭一时的好恶说话，做不得数的。我们这也是为了她好，现在她或许会因为舍不得妈妈所以不愿意，但是等到长大以后，她就会慢慢明白我们的苦心！不然，她以后肯定要后悔的！”
　　黄女士的这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仿佛这样就不会被商若或是妞妞反驳推翻一样。
　　至于她口中所说的“长大”究竟是何定义，在此过程中妞妞又可能为之付出怎样的代价，她似是浑然无意，又似是故作不知地在所不提。

　　“没有人能够准确地预料未来的事情，也没有人能够精准地计算明白未来的得失，否则，未来就不是未来了。”商若注视着眼前神情紊乱的黄女士，悄然无声地自眸光里泛涌起一阵无法言明的悲哀，面上却始终保持着作为司法工作人员在执行公务时应有的肃然正色，一本正经地反对黄女士的说法道。
　　她在向黄女士平静地叙述着客观事实，却又仿佛是在委婉的叹息，在间接的控诉与指责：“任何人都无法保证自己以后不会后悔，这不应该是评判一个人是否‘长大’的标准。而且，‘长大’这一概念本身便是不确定的，它可以是一个终点，但更应该是一个过程。”
　　“很抱歉，黄女士。”商若从百宝箱里拿出了纸笔，“你的说辞不足以说服我们，更无法排除法律赋予妞妞的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所享有的选择的权利。”
　　“具体的流程之前都已经和你们说明过了，如果你现在还有疑问的话，我们也可以当场为你解答。相对的，也请你能够尽量配合我们的工作——如果你没有疑问了的话，能麻烦给我们和妞妞腾出一个空余的房间吗？我们简单地问妞妞几句话，很快的。具体的谈话内容会有专门的录像设备记录，之后生成的视频资料也会给你们查看确认的。”

　　“……好。”黄女士力挽狂澜不成，又不好在商若面前似是在别处似的胡搅蛮缠，生怕会给情况本就不利的自家儿子再添几分乱，只能艰难而又勉强地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么一个字作为应声。
　　不过话音刚落，她似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倏尔眼神一亮，抓住了商若的小臂，用一种表面是询问、实际是质问的语气道：“专家呢？不是说法院前来询问孩子的时候，会有专门擅长这方面的专家一起过来吗？”
　　——万一给我们家妞妞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你们负得了这个责任吗？
　　黄女士一开门就被商若煞有其事的一通思想教育给震住了，进门后又经历了妞妞的一鸣惊人，实在是反应不及。直到现在，她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重可以倚仗推脱配合法院询问妞妞的良好借口。

　　商若极有礼貌地朝她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从口袋里掏出了另一本写着她大名的工作证。
　　“不好意思，我的疏忽，刚才忘给你看这一本了。”商若满眼真诚地抱歉道，“年少轻狂，读书时野心比较膨胀，选的法学和心理学兼修，差点把本来就不怎么多的头发都给掉完了。”
　　万万没想到会有此等展开的黄女士和姜盛：“……”

　　黄女士稍显缓和的表情再次凝滞在了脸上。
　　她缓缓地转过头，眼珠子有些僵硬地动了动，好不容易才把失神涣散开的目光集中聚焦到了商若举起来给她看的那一本工作证上。
　　钢印端正，力透纸背，纸张上还有着制作精良的防伪标识，完全不似作伪。
　　试图阻拦住商若小臂的手倏然怔松。

　　姜盛不禁哑然失笑。
　　小若姐，你这就有些凡尔赛了啊。
　　不过见商若平日里在办公室里表现出来的那一副毒舌而又散漫的样子，可当真是一点也不像是会在学生时代做出如此“疯狂”抉择的狠人。现在看来，是某位学霸属实深藏不露了。

　　商若侧眸望了过来，眼神示意姜盛准备开工。
　　姜盛即刻会意，向她轻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商若走到方芳母女面前，半蹲下身，向乖巧懂事地依偎在方芳怀里的妞妞笑得眉眼弯弯，向她指了指自己和身后跟着的姜盛，问：“妞妞，姐姐和这位大哥哥想私底下问你几个问题，不带妈妈和奶奶，好不好？”
　　“好。”妞妞眨巴着她水灵灵的大眼睛看了看商若，便欣然点头应允了商若的这一提议。
　　“这么爽快呀——你就不怕我们是坏人吗？”商若饶有兴味地勾了勾嘴角，语气也渐渐变得调皮起来，过家家似的装模作样地同妞妞开玩笑道。
　　“不会。”妞妞越发地像个小大人一样，朝向静待着她答复的商若煞有其事地摇了摇头，真诚而又直白地对他们表示信赖，“你们是妈妈带来的人。”

　　然而这样浮于表面的“成熟”也并没有维持太久。
　　刚说完，妞妞便彻底恢复了小女孩的本性，凑过来小声地同商若说“悄悄话”：“而且……姐姐你和仙女姐姐一样好看，肯定不是坏人。”

　　……仙女姐姐？
　　一旁假作听不到她们“悄悄话”的姜盛和方芳闻言都不由得愣了一愣。
　　刚被天真可爱的小女孩热情、诚恳而又直白地夸赞了容貌的商若顿时喜笑颜开，忍不住伸出手轻抚了抚她的发顶，柔声回应：“谢谢你的信任啊，小仙女。”

　　在当代主流的新型社交礼仪中，日常称呼女性为“美女”、“小仙女”等早已是常规操作，且商若确实相貌条件颇为优越，天生了一张讨人喜欢、让人容易觉得亲近又不会觉得她能够轻易得罪的脸，故而方芳她们听了，没有人觉得妞妞的这一番话有何不妥，或轻笑，或静默，对此无不是精神放松，没有太放在心上。
　　唯有姜盛眸色微敛，若有所思。
　　他的本能直觉告诉他，妞妞口中的“仙女姐姐”确有其人。只是……她会是谁？

　　黄女士最终还是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商若的要求。
　　在方芳向妞妞诚恳保证自己单独和奶奶待一会儿完全没事之后，人小鬼大的小可爱妞妞反客为主，将商若和姜盛请进了她的小房间。
　　房门关闭，姜盛从拎包里拿出了录像设备，对着坐在书桌前的商若和妞妞架了起来。
　　……

　　商若先前的话并不是搪塞黄女士的，她确实对这方面业务很是擅长，完全称得上是即川法院内部的“专家”。
　　姜盛一边留意着录像设备的记录情况，一边默默聆听着商若与妞妞的对话，越听越诧异，无论是对看上去小小一只的妞妞，还是对目前看来很会和史为镜“没大没小地讨价还价”的商若，都再一次地刷新了认知。
　　后来回到即川法院，姜盛方才从家事法庭的同事们口中得知，商若即是凭借着这一本事，年纪轻轻便直接坐稳了史为镜手下首席助理的位置，由即川法院家事法庭内最出色的史庭长亲自带领指导。
　　据说他们法院常年合作的心理机构内的不少人都是商若的同行校友，其中很多人都和她认识，纷纷评价商若这厮“简直不是人”。

　　没用多久，他们便结束了对妞妞的问话。
　　妞妞显然对商若和姜盛这对相貌上佳的姐弟档颇为喜欢，不仅相当积极地配合他们完成工作，所有问题皆答得认真而又诚恳，结束后还主动亲亲热热地将他们一路从她的小房间里送了出来，期间甚至偷偷压低了声音问，她以后能不能去即川法院家事法庭找他们玩。
　　商若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莞尔一笑：“当然可以。不过姐姐和哥哥平时都很忙，你得让你妈妈帮忙，提前打电话给我们预约时间才行。”
　　“好~”妞妞奶声奶气地回答道，因为真的欢喜，脸上荡漾着甜甜的笑意，极具感染力。

　　商若严格遵循司法流程规定，将姜盛拍摄记录上传生成的录像资料呈现给黄女士查看与确认。她们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在商若的建议下，黄女士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打开相机，对着显示屏将商若呈现的录像资料完整录下。
　　姜盛和半抱着妞妞的方芳坐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着。
　　方芳已然从震颤的情绪中走了出来，此刻有女万事足，时而温柔而又耐心地同妞妞说着家常，时而默默地聆听着妞妞分享她最近的生活，时而满眼骄傲、喜上眉梢地轻声夸奖妞妞在兴趣班的良好表现。
　　姜盛挑准了她们谈话的间隙，自然而然地附和了她们几句。

　　姜盛虽然一向神情寡淡，但好在天生了一张清俊且靠谱的脸庞，让人一眼看上去就觉得他是个根正苗红、值得信赖的五好青年。而且他是福利院出身，又是人间人类界难得的天生鬼见者，从小到大在实践中积攒了不少和人类还有非人类打交道的经验，对不少人情世故皆洞若观火，是个实打实的交流能手。
　　也正是因此，当姜盛有意面色柔和地与人进行交流的时候，总会叫人觉得既可亲又可靠，竟使得他很有人缘——在姜盛参加过的志愿者实践活动中，他收到的评价反馈满意程度居然能够与或温柔或热情的其他志愿者能手旗鼓相当。
　　当然，对此结果起到了直接作用的，除了姜盛优秀的智商、情商、业务能力和工作态度这四大因素以外，自然也少不了他清俊且靠谱的脸庞所自然带来的外貌加成。

　　商若和黄女士就询问视频的事项确认完毕，还需要再和作为被告方家属的黄女士与原告方芳交代上两句。
　　于是，方芳起身坐到了商若身侧另一边的沙发上。
　　原来的地方便只剩下了仍旧在安静地聆听和等待着的姜盛和妞妞。

　　姜盛抓住了这个恰到好处的时机，默不作声地从包里掏出了几块贺如琢昨天分享给他的据说是“整个央京大市范围内能够买到的最好吃的”巧克力，而后转过头轻声询问身旁乖乖坐着的妞妞道：“喜欢吃巧克力吗？”
　　好孩子妞妞诚实地点了点头，惹得姜盛情不自禁地轻笑了一声。
　　“哥哥有一个好朋友也喜欢吃巧克力。他说这是全央京城最好吃的。”姜盛眉眼温和地将掏出来的巧克力全部塞到了妞妞自觉向他摊开的小小掌心，“你帮哥哥尝尝，看看哥哥的好朋友有没有骗人，这到底是不是全央京城最好吃的巧克力。”
　　妞妞向他眼神晶晶亮地答应说“好”。

　　贺大少爷果然从不会在关键时刻给姜盛掉链子，全央京城最好吃的巧克力名不虚传。
　　好看又好吃的昂贵巧克力瞬间俘获了好孩子妞妞的芳心，让姜盛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变得愈加可以亲近。热情外向的妞妞即刻被顺势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和姜盛津津乐道地分享起她从前吃过的其他好吃的巧克力。
　　即便是在即川法院内，也没有人能够比姜盛更擅长聆听了。更何况有妞妞的主动配合，姜盛轻轻松松地便与她“相谈甚欢”地闲聊了好几句。

　　另一边，商若似是说到了什么踩到黄女士痛点的话题，黄女士清晰可闻地提高了音量，再次开始语气急促而又言辞激烈地同商若强调着些什么。
　　借着黄女士激动言论的遮掩，姜盛悄无声息地往妞妞身边凑近了一点，特意压低了声音，向她用好朋友说“悄悄话”的语气说道：“能偷偷告诉哥哥，仙女姐姐长什么样子吗？”
　　“嗯。”不出意料的，妞妞一口应允了他的请求，还同样有意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用气声与他说话，怎么看怎么可爱。
　　她歪着头细细地回想了会儿，似是在脑海里简单地组织了下措辞，然后小声回答姜盛道：“仙女姐姐是长发的，头发又黑又软，眼睛却是琥珀似的浅金色，长得比最好看的芭比娃娃都还要漂亮，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太阳！”
　　“啊……不对。”妞妞抿了抿唇，自觉纠正自己不恰当的形容表达道，“是仙女姐姐性格很好，给人感觉就像是太阳一样。”

　　妞妞描述得很认真，也很仔细，但无奈她所表达出的描述内容带有强烈的主观性，对于想要凭此推测“仙女姐姐”真实身份的姜盛而言，在客观上不是很具有参考性。
　　因此，姜盛索性换了一种更加直截了当的问法：“那你知道仙女姐姐叫什么名字吗？”
　　妞妞向他面露遗憾地缓缓摇了摇头。
　　“妞妞问过了，但是仙女姐姐说她是来人间执行秘密任务的，不能随便透露自己的名字，所以妞妞也不知道仙女姐姐到底叫什么名字。”妞妞细声细气地小声答道，神情间不自觉地透露出些许沮丧。

　　看来这个问题，短期内他是不会有答案的了。
　　姜盛一声不响地悉数敛去眼底沉思的情绪，语气温和地安慰妞妞道：“那妞妞可能遇到真的仙女姐姐了——真正的神仙，就是不能够轻易告知别人自己的真名的。”
　　“真的吗？”妞妞抬眸望向他的双眼亮晶晶的。
　　姜盛微笑着肯定，偷偷地告诉她：“嗯，真的。所以，你要替仙女姐姐和哥哥保密哦。”
　　“好~”妞妞朝姜盛灿然一笑，之后再与他交谈，果真自顾自地切换了话题，对“仙女姐姐”的话题不再多言——显而易见是要说话算话地为他们“保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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