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盛世

　　饶是商若“身经百战”，也万万没想到黄女士居然会在如此情境下，当着她和妞妞的面，明目张胆而又理直气壮地将方芳说得这般不堪。
　　方芳既然坚持要离婚，自然是不会再默默忍受这么大的屈辱了，但见她眸色微凛，字句铿锵地毅然决然道：“抚养费是给妞妞的，我不会用。”
　　她钱是没有孙克戎赚的多，但至少她可以养活自己，从来都不贪图他的。

　　“呵。”黄女士一脸不屑地斜睨了方芳一眼，用一种自以为洞若观火的语气了然讽刺道，“你现在话当然说得轻巧了，以后的事情就没有人能够说得准了——谁又能保证你以后不会拿着克戎给的钱打扮自己，然后带着我们家的孩子改嫁到别的男人家里去呢？！”
　　妞妞是他们老孙家的孩子，是用她儿子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养大的，断然没有跟着儿媳妇跑到别人家去给别的男人做便宜女儿的道理。

　　许是从来没见过奶奶这番尖酸刻薄的模样，妞妞下意识地抓住了方芳的手往她的身边靠，仿佛距离妈妈的怀抱越近，她的心里就越踏实，越具有安全感。
　　妞妞的这一举动分毫不差地落在了黄女士的眼里，顿时惹得本就心怀不快的黄女士愈加躁郁不满，本能地迈步冲了过去，将“不懂事”的妞妞从那碍眼的儿媳妇身边一把拉了过来。
　　与此同时，习以为常的冷言冷语不由自主地从她嘴里脱口而出：“你个傻丫头，奶奶早就和你说过了，你妈妈她根本就不是真的要你，她就是想离开我们家，又暂时自己养活不了自己，所以想要通过利用你来让她自己能够继续心安理得地用你爸爸的钱罢了！”

　　这一次，商若没能及时拉住身子猛然向前冲的黄女士。
　　黄女士这一番没来由的指控，完全是口不择言，不可谓不恶毒至极。
　　此话一出，方芳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相当难看，她几乎是在意识到黄女士下来将说出更难听的话的第一时间伸出手并拢五指，用温热而又柔软的手掌轻柔且严密地捂住了妞妞的耳朵，猝然抬眸望向黄女士的双眼里渐渐燃起了无声鼎沸的熊熊烈火。

　　黄女士拉过了妞妞，却没能断开她紧紧抓着方芳的小手。
　　随之察觉到这一点的黄女士不由得蹙紧了眉头，她气势汹汹地回过身去，一手牵着妞妞，空着的另一只手试图强行扒开方芳母女二人紧紧相握的双手。
　　然而，事与愿违。
　　黄女士不仅没能够如愿地扒拉开方芳母女紧密相牵的手，还一不小心被她已经牢牢抓在手里的妞妞给狠狠地一把甩开了手。
　　一成功甩开黄女士的牵引，妞妞就再次直奔方芳身边，一双手紧紧地怀抱着方芳的手臂，仿佛只要挽着妈妈就足以让她这般有恃无恐。
　　“才不会！”妞妞亲昵地贴在方芳的身侧，抬起头来大声反驳黄女士的话道，“奶奶骗人！妈妈最喜欢妞妞了，才不会不要妞妞呢！”

　　这下子黄女士总算是忍不住和妞妞发起了脾气，高声怒斥的声音几乎在整个楼层里回荡：“小没良心的，也不看看你平时最喜欢吃的汉堡、最喜欢穿的裙子和最喜欢玩的玩具都是谁给你买的——是你爸爸！你要是真傻心眼地跟了你妈妈，那以后可就再也过不上像现在这样‘想要啥就有啥’的好日子了。”
　　“可是陪妞妞看书、写作业、画画和做手工的，一直都是妈妈啊。”妞妞憋着嘴，天生有些婴儿肥的小脸上写满了委屈，声音也不由得低落了下来，“爸爸就算放假在家，也总有自己的事情做，很少会陪妞妞。”
　　对于尚还对父母保留着大半的依赖心理的孩子来说，父母的陪伴才是最宝贵的。饮食、衣着、玩具，能够拥有自己想要的固然开心，但这样的开心相较于父母的陪伴，注定是短暂而又浅薄的。稍纵即逝的快乐，又哪里会有细水长流的陪伴更显温情与亲昵呢？

　　听了妞妞的这些话，黄女士立即下意识地就想要开口为自家儿子开脱，强行向妞妞解释说这是因为她的父母在家里各有分工，不是爸爸不爱你，是他一开始就和你妈妈说好了的。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迅速准备完毕的说辞都已经到了喉咙口，却又被默默地哽了回去。
　　她不由得震惊而又悲哀地发现，这些冠冕堂皇的为她儿子孙克戎推脱辩驳的话，即便是她这个偏心偏到隔壁市区的母亲，如今也无法面对着妞妞清澈纯净的瞳仁，像以往一样振振有词地说出口来。
　　若非孙克戎是她儿子，这样牵强的理由根本无法说动她本人。

　　黄女士的愣怔亦在无形中向旁人透露了些什么。
　　看到原本冲着妈妈凶神恶煞骂得难听的奶奶被她说过后蓦地止住了嘴，妞妞便自然而然理所应当地认为是她“维护妈妈”的言行起到了意料之外的奇妙作用。
　　在这样的认知推动下，妞妞的胆子越发的大了起来。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怀抱着方芳手臂的双手，从紧贴着方芳的身后侧踱步挡到了方芳的身前，双臂像是“老鹰捉小鸡”游戏里保护着身后“小鸡”的“老母鸡”似的向两边张开，面向黄女士呈现出一种意在“保护”方芳的动作。

　　一个白白嫩嫩、个子不高的小女孩张开双臂努力挡在一位身形远超过她的成人女性面前做出保护的动作，这画面看上去既让人觉得童真可爱，又让人不禁为之感到震动。
　　在一旁时刻准备着及时出手制止黄女士可能进行的不理智动作并保护方芳母女二人的商若和姜盛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纵使他们二人在此方面皆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也不由得愣了一愣。

　　“奶奶才没良心！每次奶奶和爷爷吵架，妈妈都会帮着奶奶说话。可是到了爸爸和妈妈吵架的时候，奶奶不但不会帮着妈妈，还总是和爸爸一起骂她！”小小的妞妞抬着头，显而易见其努力地升高了音量，脸颊两边的婴儿肥也因为正在用力说话而颇为可爱地颤动着。
　　她宛若一只初出茅庐的“小母鸡”，虽然身单力薄，却同样不遗余力地试图去保护站在她身后的“小鸡”——哪怕，这可能仅仅是出自她天真无邪幼童视角的某种一厢情愿。
　　软乎乎的小女孩用她软乎乎的声音掷地有声地宣誓道：“你们都欺负妈妈，我要保护她！”

　　稚子之言，童言无忌，何其天真，又何其真诚。
　　她面容稚嫩，对这世间也知之不多，却丝毫无碍她目光灼灼，灿若星火。
　　这一声响亮的宣告，就像是一声避无可避的耳光，无形却又重重地落在了在场的黄女士以及其他不在场的“孙家人”们的脸上。

　　不仅是黄女士，连商若和姜盛都被妞妞的这一番举动给震住了，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多好的孩子啊。既勇敢，又可爱。

　　站在妞妞身后的方芳直接哽咽了。
　　她竭尽全力想要使得自己的表情尽可能地保持平静，无奈再度以失败告终。
　　这一天她的泪水似乎注定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面临决堤的。气势汹汹卷土重来的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安静而又汹涌地肆意流淌，不一会儿，方芳便又是满面水淋淋的泪痕。

　　方芳颤动着嘴唇，有些失措地伸出右手捂住了嘴，努力想要将情不自禁发出的抽泣声给如数都咽回去，却还是时不时会从颤抖的唇边倾泻出几声低低的呜咽。
　　她垂落在身侧的左手握紧了拳头，修剪得平滑的指甲嵌入掌心皮肤，由于过于用力竟也逐渐传来几分钝钝的痛意，一如她此时此刻心头的感情。
　　又酸又涩，又温暖又愧疚。而这些情绪的尽头，是一种若有似无的木木的疼。

　　说来也奇怪，人在心灰意冷的时候，反倒是感应不到几分心头遍布的伤痕的疼痛的。
　　可当这一颗心在旁人的温柔关照下渐渐苏醒与温暖起来的时候，心上所有未愈合的伤痕所对应的疼痛便会变本加厉地表现出来。
　　疼啊……
　　方芳泪眼朦胧地想，她实在是太疼了。

　　发觉身后的母亲泣不成声，妞妞立马调转了视线，急切地转过身牵住了方芳垂落在身侧握成拳的左手，抱着方芳的左手臂仰头看她，并借着这个姿势努力踮起脚尖，试图伸出手去轻轻擦拭方芳脸上肆意流淌的眼泪。
　　妞妞一边姿势笨拙地给方芳擦着眼泪，一边娇软着嗓子又甜又奶地好声哄她道：“妈妈，不哭，妞妞乖乖。”
　　“别怕，妞妞会好好保护你的。”

　　“……妈妈也会好好保护妞妞的。”方芳放纵自己流着泪，伸手紧紧抱住了她的珍宝。
　　她在妞妞面前半蹲了下来，任由妞妞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给她一一擦去眼泪，眼神认真地注视着妞妞，沙哑着嗓子郑重其事地问她道：“妞妞，如果妈妈和爸爸还有爷爷奶奶都分开生活了，你平时只能跟着其中一方生活，你更想要跟谁在一起生活？”
　　妞妞下意识地将方芳抱得更紧了些，而后眨巴着她的大眼睛思考了片刻，回答：“妞妞更想要妈妈。”
　　“如果……”方芳顿了顿，凝视着的妞妞目光里同时集聚着由衷的抱歉与期待，“妞妞，如果妈妈以后可能没有钱给予你和现在一样舒适的生活，你还会更想要和妈妈在一起吗？”
　　妞妞重重地点头，将自己的小脑袋主动埋进了方芳温暖而又馨香的怀抱里，低声呢喃道：“就算每天早饭只能吃一块钱三个的白馒头，妞妞也愿意和妈妈在一起。”

　　孙家人众所周知，妞妞素来都很在意口腹之欲，不然方才黄女士拿来刺激她的话也不会偏偏选择将汉堡放在首位了——衣食住行里妞妞最喜欢饮食，而汉堡是妞妞最喜欢的食物，白馒头这样味道寡淡的食物则是她一向都不喜欢的。
　　后来，孙家内部在潜移默化里形成了一个基本家里人都知道的梗，那就是威胁妞妞好好做事的最好方式即是“威胁”她说“你如果再不好好XX，下来就只有白馒头吃了”。
　　在这样的前提下，妞妞此时给出了这样的回答，究竟意味着什么，自是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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