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盛世

　　商若和姜盛回到即川法院后，家事庭的大家也陆续知道了方芳母女在今天发生的事情。
　　“……真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听闻妞妞今日的勇敢表现，蔡赢情不自禁地轻叹了一声。
　　她正巧带文件过来找史为镜签字，时间恰到好处地赶上了回程不久的商若正在办公室里向史为镜针对本次行程进行简短的工作汇报与总结。

　　说话时，蔡赢嘴角不自觉地噙着笑，眼神中却透着一股轻浅的追忆与落寞。
　　商若心思灵敏，立即察觉到了蔡赢神情间的细微变化，便知道她是又回想起了什么。
　　蔡赢的心头有一块疤，来自她司法工作从业履历中最浓墨重彩的一个案件，诞生时间还要在“十年离婚案”之前。
　　就案件本身而言，这一案件并没有“十年离婚案”那么家喻户晓；但是从其在社会层面引发的影响来看，这一案件所带来的社会影响其实比“十年离婚案”更加深远。
　　这一案件被简称为“画家休夫案”，原告是业内著名的灵气女画家，韩书莲。
　　蔡赢即是当时“画家休夫案”的主审法官。

　　“画家休夫案”的案情没什么曲折，不过就是一个成功攀龙附凤了的凤凰男贪心不足，有了一个内外兼修的名画家老婆犹嫌不够，拿着老婆挣来的财产在外头花花世界，出轨泡妞还养情人。
　　凤凰男丈夫在韩书莲面前还算安分，两人又共同孕育了一个儿子，在家还算是能够维持“合家美满”的幸福表现，故而韩书莲一开始看在儿子的份上，对丈夫的种种无良行为勉强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后来，韩书莲猛然发觉，虽然儿子的教育工作一向由自己来负责操持，但是在亲生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儿子的为人处世方面还是出现了很大的问题。
　　于是，韩书莲为了及时止损，雷厉风行地起诉离婚，直接一脚蹬了家里那个狼心狗肺、不识好歹的凤凰男丈夫。

　　只可惜，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韩书莲的儿子吕昭阳充分继承了他父亲狼心狗肺的基因，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明明是由韩书莲倾尽心力养大的，却总是站在他父亲一边，一边享受着韩书莲为他提供的优渥的生活条件，对他温柔浇灌的拳拳爱心与不遗余力的培养支持，一边配合他父亲在外面“兴风作浪”，甚至不认为他父亲的行为有错，还会主动为他父亲粉饰太平。
　　因为证据充足，事实清楚，“画家休夫案”的审理过程相当顺利，法院判令韩书莲夫妇解除婚姻关系，当时尚未成年的吕昭阳由韩书莲负责抚养。
　　成功离婚后，韩书莲更加尽心尽力地抚养吕昭阳，却还是在过程中渐渐地发现了自己的力不从心。确认自己已经无力补救，接着又在日常相处中被藏不住本性的吕昭阳彻底寒了心之后，韩书莲狠下心，长痛不如短痛，将儿子抚养至成年独立后便与其摊牌，舍弃了这一段令自己日益心力交瘁的母子亲情。

　　知道自己要被富婆老婆一脚蹬了的凤凰男丈夫索性和韩书莲撕破了脸皮，既要提高自己在夫妻共同财产分割中享有的财产比重，又蓄意在外界传播对韩书莲不利的风言风语，试图对她进行施压和报复。
　　那无疑是韩书莲物质和精神方面同时面临前所未有的巨大艰难的时期。
　　而身为儿子的吕昭阳，不仅默默地纵容着这一切发生，全然无视韩书莲当时的苦闷困境，没有给予韩书莲任何的鼓励和支持，还一边理所应当地享受着韩书莲为他带来的种种好处与便利，一边明里暗里地对外透露出一种大意为“妈妈待我不好，其实我与爸爸更亲”的信号。
　　一片真心相待却遭到众叛亲离，韩书莲在那一时期的痛苦，不是普通人能够与之共情的。即便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韩书莲自己释然了，渐渐地从这一片伤痛中走了出来，但蔡赢作为当年种种不平的亲眼见证者，至今仍难免对此耿耿于怀。

　　同样是做母亲的人，蔡赢知道抚养子女是一件怎样艰难的事情。
　　在她看来，韩书莲已经做得很好了。在她所了解的倾力抚养孩子的父母里，韩书莲完全称得上是最用心、最开明、最尊重子女个体的那一批。
　　然而，天意弄人。即使韩书莲是一个这般优秀的人，一位如此出色的母亲，也阻拦不住吕昭阳兀自偷偷学坏与腐败。升米恩，斗米仇，莫过于此。
　　蔡赢由衷地为韩书莲感到寒心与不值。

　　“子女教育这事，是个玄学。合格的父母未必会拥有合格的子女，不合格的父母也未必不能拥有合格的子女。”商若好言安慰蔡赢道，“世事就是这样。蔡蔡姐，韩女士自己都已经走出来了，你也别太把已经过去了的案子放在心上了。”
　　蔡赢又何尝不清楚这些道理，她轻叹了一口气：“理智归理智，情感归情感。我到底只是个凡人，不能全然控制住自己的情感。”
　　“没办法，谁叫那吕昭阳父子俩都是戏精，时不时就要跑到人前去蹦跶两下彰显存在感。”商若不由得冷笑了一声，眼底浮现出些许阴翳。

　　韩书莲前夫吕津是一个在圈内有些名气的导演，此人确有几分才气，生得亦是有模有样，当初能够讨得韩书莲欢心并使得她决意下嫁，自然也是有一定他自己的本领在的。
　　然而，导演可是个实打实烧钱的职业，千百万的支出在影视剧拍摄面前也只是“小成本”制作。吕津在圈内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当然少不了韩书莲的帮助，且不说韩书莲为他爱情提供的资金支持，他拍摄作品时不少赞助商也都是韩书莲方面的人脉。
　　后来韩书莲和吕津离了婚，吕津的事业可以说是遭受了不小的打击，与韩书莲交好或是有意与韩书莲交好的赞助商们纷纷终止了与吕津团队的合作。
　　为了维持运营资金和自身收入，吕津费了不少的心思——接二连三的“碰瓷”韩书莲，蹭流量，炒热度，即是他常用的路数之一。毕竟还有的是娱乐公司喜欢折腾这一手。

　　再后来，吕昭阳眼热演艺圈的浮华名利，仗着自己有几分遗传父母优良基因的出色外貌，既有母亲开明宽仁的理解尊重和慷慨大方的资金支持，又有父亲多年沉淀下来的圈内经验和人脉关系，便头也不回地跟着吕津一头扎进了五光十色的演艺圈。
　　没过多久，本就是个坏胚的吕昭阳有样学样，充分掌握了他父亲“碰瓷”他母亲的路数，父子二人倾情联手，在演艺圈更加恬不知耻地“兴风作浪”起来。
　　对他们彻底心灰意冷的韩书莲也无心多管，公开发表了一则与他们父子二人划清界限的声明过后，便又恢复了低调，任由吕津父子犹如跳梁小丑一般时不时地跳到人前哗众取宠，始终一副“与我无关”的漠然态度。

　　最气人的是外界对此的评论。
　　由于吕津和吕昭阳父子俩动不动就要冒出来作一番妖，自身低调的韩书莲没少被连带着活跃在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话话题里。
　　其中最常出现在那些冷嘲热讽里的一类言论，是苛责她作为一个母亲却没有教育好孩子。
　　蔡赢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评论的时候，差点把自己“出厂原装”的鼻子给气歪了——怎么？夸人家儿子生得好，就是“虎父无犬子”；骂人家儿子人不行，就是“当妈的没教育好”？！也不看看这小兔崽子到底是跟着谁学坏的！！！
　　便是现在回想起来，蔡赢也止不住地觉得生气。

　　“这些都是外人的看法，只要韩老师自己没放在心上，便都不打紧。”商若拉开自己的零食抽屉，顺手给蔡赢塞了些巧克力和小零食，轻拍了拍她的手，笑眯眯地示意她冷静一下，“所幸韩老师是个聪明人，一向都活得很清醒，当断则断，对于她而言，这已经算是不错的结局了。”
　　蔡赢微怔了怔，从唇边扯出来一丝笑意：“是啊……至少她比其他人都要有底气。”

　　韩书莲自身有实力，离婚前家里也实际上是“女强男弱”的掌权情况，只要她下定决心，本就理亏的吕津自然不是她的对手。相较之下，她只是精神上难过，然而这在他们处理过的种种离婚纠纷中，属实是最好的情形了。
　　还有更多处在“男强女弱”的家庭环境里默默付出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同等回报的妻子，例如，“十年离婚案”中为了离婚开启新的生活而奋力将自己挣扎得遍体鳞伤的陶昔。
　　幸好，陶昔最终等到了她想要的那个结果。
　　她坚持了下来。

　　“她不仅自己拥有足够的底气，还帮助更多身在困境中的人拥有了希望和勇气。”说起这个，商若不由得发自肺腑地赞赏韩书莲道，“韩老师是个了不起的人。”
　　自“画家休夫案”时起，商若对韩书莲一直保持着关注。她看过不少韩书莲的画，时常惊叹，韩书莲的画里，总是充满了温柔、热情与希望这类积极的情愫，让人见了便油然而生一股绵长而又悠远的暖意。
　　更毋论说，韩书莲还煞费苦心地成立了一个名为“不朽玫瑰联盟”的反暴力社会组织，聘用专业的工作人员经营发展，尽心尽力地给予各种支持，一路勤勤恳恳地经营运转至今，已然在社会层面颇具影响。
　　不朽玫瑰联盟的官方标志，是一个绽放着玫瑰花的荆棘王冠。

　　陶昔，如今也是不朽玫瑰联盟中的一员。
　　对此结果，即川法院家事庭的大家没人觉得奇怪。
　　当年便已经是史为镜助理的商若更是对“陶昔约莫是韩书莲的粉丝”早有猜测。在她与陶昔有所接触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陶昔的手机壁纸都是韩书莲的作品，其中一幅即是韩书莲在业内业外最为出名的、传说创作于与吕津离婚诉讼期间的画作，《莲》。
　　生长开放自千难万险中的希望和勇气，在不幸的人们之间完成了难能可贵的继承与传递。

　　“说起来，我和小姜刚才在掬橙小区门口碰见了陶昔。”身穿黑色羊毛大衣、戴着黑色口罩的短发女人微笑着隔着一条马路向她挥手的情景犹在眼前，商若的神情间浸满了暖意，“她改变了很多，变得更好了。”
　　蔡赢的眼神宛若华灯初上一般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真的么？那可真是……太好了。”
　　商若毋庸置疑地点头，向她给予肯定：“真的。远远地看过去，既从容，又漂亮，像是一朵水灵灵的白玉兰。”

　　“……真好。”蔡赢不禁笑得更开了，有些失神地兀自喃喃道，“真好。”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便更有理由和勇气坚持自己的事业继续走下去了。

　　遇到的最终还是选择屈从妥协、默然撤诉的当事人多了，蔡赢不可避免地会因此而感到失望和丧气，有时难免会忍不住质疑自己的坚持的意义。
　　每每到了这种时候，她也会需要他人给予她一定的勇气和肯定。
　　此时此地的“他人”，有时是与她志同道合的同事、家人或好友，有时则是她所知道的成功走出阴影的当事人——他们是相互成就的。
　　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不要因为有人不愿意抓住自己伸出的手就收回自己意欲给予他人帮助的手。总会有困境当中仍然心存一丝希冀的人，迫切渴望着她的伸手。
　　他们或许还在挣扎着赶来的路上，她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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