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盛世

　　姜盛来到A606，终于面对面地见到了传说中的史为镜本人。
　　褪去了法官庭审服饰的史为镜看上去更加平易近人，尽管天生了一张刚正不阿的国字脸，却眉眼柔和，显然有意收敛了自身的气场，愈发显得儒雅与可靠。

　　“姜盛是吧？欢迎来到即川法院家事庭。”史为镜已经在内网系统里大致看过了姜盛的实习信息，见他过来，便微笑着招呼他在距离自己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
　　“是的。”姜盛注视着眼前这张先前总是在庭审视频或是新闻照片里看到的脸庞，心中忍不住有些激荡，“史庭长好。”
　　史为镜轻笑了声：“小姜你好。”
　　他迅速地收拾了下摊放在面前桌面上的大小文件，向姜盛解释道：“小姜——是这样的，年前我们法院内部会有部分人员变动，所以其他办公室的具体安排现在还不能够确定，目前只有我的办公室是确定不用调整的，也就是这一间办公室。”
　　“正好这一间办公室里有一张办公桌是空置的，你就先坐这里，好吗？下来你如果想去其他办公室，等具体安排确定了，你可以再搬过去的。”

　　姜盛没怎么想，就肯定地点了点头：“好的。”
　　说实话，他还挺想就坐在史为镜办公室里的。这也算得上是天赐良机，让他能够有些许靠近他心目中的理想型法律人前辈的机会。
　　“那就先这样，这张桌子空蛮久了，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你可以先自己收拾一下，等小若回来了，她会带你去后勤那里领东西。”史为镜抬手点了点办公室内另一张桌上桌边都摆满了案卷和材料，一看便知也是有主的办公桌，“小若是我的助理，她就坐这里，现在她有事出去了，等会儿就会回来，你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和她说。”

　　“好的。”姜盛再次点头。
　　他侧过头观察了一下那张办公桌，大体整洁，种种细节中透着几丝精致，电脑旁边放了一小盆青翠欲滴而又肉嘟嘟的多肉植物，小巧的方形花盆上还贴着设计漂亮的便签。
　　——怎么看，史为镜口中的“小若”都像是一位热爱生活的小姐姐。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史为镜这么说过后没多久，就有一位穿着制服的长发姑娘抱着一打材料从A606的门口走了进来，一进门就眼尖地看到了站在原先无人的办公桌前简单收拾着东西的姜盛。
　　商若立即加大了步子，把手里分量不轻的材料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放下，然后转过头询问招呼完姜盛后就又再度埋首进工作的海洋里的庭长史为镜，语气显然挺高兴：“镜哥，这是我们庭来的新人吗？”
　　身姿挺拔，模样又俊，看上去像是个极靠谱的优等生，相当合她的眼缘。
　　“是，央大法学院来的假期实习生，叫姜盛。”史为镜从新一轮摊开的或薄或厚的案卷材料中抬起头望向商若，饶有兴味地调笑道，“怎么样，帅吧？是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商若的笑容一半凝滞在了脸上。
　　本科生？！
　　那年纪也太小了……她可下不了手。
　　眨眼间，商若便又切换了神色，望向姜盛的目光从女人看帅哥的目光瞬时转变成了纯然姐姐看弟弟的目光。

　　“当然帅了！而且是近几年来过我们庭工作的哥哥弟弟里面最帅的。”商若言之凿凿地认可了史为镜的调笑之语，笑眯眯地望向姜盛，“姜盛是吧？是哪个‘姜’，哪个‘盛’？”
　　“生姜的‘姜’，盛大的‘盛’。”姜盛答道。
　　商若向他浅笑：“好的。小姜弟弟好~我叫商若，商人的‘商’，若草的‘若’，你可以叫我‘小若姐’。”
　　“好的，小若姐。”

　　“你现在有空吗？我带你去后勤那里领些东西，正好再和你介绍一下我们法院。”
　　姜盛点点头，起身跟上了商若说着说着便又开始往外迈的步伐。

　　不得不说，商若不愧是史为镜的助理，确实是个人才。
　　短短半天时间不到，她不仅和姜盛介绍清楚了即川法院的大概情况，还沿着走廊一间间办公室地带着姜盛过去将家事法庭的工作人员们都认识了一遍，甚至还教了他如何使用内网系统和一些专门的司法平台。
　　在了解到姜盛为了进行课题研究而需要一定的案例事实基础的时候，商若请示了史为镜，为他调取出来了不少他兴许能够用得上的卷宗。

　　整个家事庭，乃至于整个即川法院都洋溢着一种使得姜盛感到很舒服的氛围，也难怪会被不少法律人视作业界内不可多得的“理想之地”了。
　　不但工作人员们性格都很好，而且福利待遇也相当不错，食堂大厨技艺一流，午休时间也丝毫不掺杂水分，或摊开躺椅或拿出抱枕睡觉的有之，默默地戴上耳机玩手机或是看书的有之，聚在一间办公室里关上门悄悄组团打游戏的亦有之……
　　大家互不相干，氛围安详而又愉悦，再是岁月静好不过。

　　姜盛在午休时间里看了一会儿书，又顺应大流地睡了会儿午觉。
　　再起来的时候，发现同办公室的史为镜和商若已经先他一步地结束了补充精力的午觉，看样子正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什么材料。
　　察觉到姜盛转头望过来的目光，史为镜抬起头，恰到好处地迎上了姜盛暗中观察的视线，微笑着邀请他道：“我下午有个开庭，小姜，要和我们一起去看看吗？”
　　商若一听也精神了，同样抬起头看向姜盛，颇为热情地邀请他道：“是你应该感兴趣的家暴离婚案。原告的代理律师是圈内知名的大美人，也是太平长安律所的合伙人之一，风雅，你应该也听说过的。”

　　姜盛当然听说过风雅。
　　风雅，业界知名传奇人物。解修宁的好朋友，也是央京四大律所之一的太平长安律所的创始合伙人之一。
　　诚如商若所说，风雅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大美人，在当代的法律从业者圈子里，无人能出其右，气质高贵冷艳，颜值能轻轻松松位列顶流女明星行列，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那种。
　　与此同时，她的业绩水平也一如她的相貌那般漂亮。
　　总而言之，确实是圈内名副其实的大律师。

　　风雅的背景神秘，但看她的周身气度，从中不难看出她出身高贵，从来都不差钱，有的是雄厚势力可以倚仗，所以做起事来更加的随心所欲，据说，只有风雅想接和不想接的案子，而没有她不敢接和接不了的。
　　这般底气，可见其出身背景有多不一般。
　　风雅曾经接受过不少公益性质的诉讼委托，几乎可以说是在倒贴钱帮助受害者们打官司，从不挟恩图报，只说自己是“乐于助人”、“奉献社会”，在理想派的圈子里更是好评一片。
　　姜盛也正是因为看到了她过去主理过的公益诉讼而对她有所了解的。毋庸置疑，风雅是他想要成为的那一种法律人。

　　只是……目前已知，风雅的好朋友兼合伙人伙伴解修宁不是人，而是传说中代表公平和正义的神兽獬豸。
　　不知道同为业界内知名传奇人物的这位风雅前辈，究竟是不是人类。

　　史为镜主审的案件，家暴离婚案，风雅代理的案件。
　　无论是其中的哪一项，都足以单独构成姜盛跟去旁听的理由。
　　更何况如今史为镜和商若主动邀请，姜盛又哪里会有不跟去亲眼见识下的道理。

　　案件的原委很简单，史为镜的一句“家暴离婚案”便已经将其中的前因后果都概括了个明白。姜盛在旁听席上没听多久，就大概清楚了该案件的事实背景和原、被告双方对于纠纷利益各自所持有的“筹码”。
　　史为镜主审，风雅代理，只要证据充足，原、被告双方的婚姻关系必解除无疑。
　　被告和跟随前来的被告家人显然也已经从己方的代理律师那里对此有所得知，故而动不动就会把话题岔开，试图通过胡搅蛮缠的感情牌来促使原告改变心意。

　　坐在被告席上的丈夫神情沮丧，眼里似是还泛着泪光，烦闷而又痛苦地抬手抹了一把脸，向坐在原告席上面色苍白的妻子示弱恳求道：“老婆，我错了，我们和解吧……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坐在原告席上的妻子听闻此言，反而愈发挺直了脊梁，朝对面一脸颓丧的男人讽刺意味十足地勾了勾嘴角：“这样的话，你不记得你已经和我保证过很多遍了吗？”
　　“你相信我，这次绝对是真的——今天还有法官大人在，我们签和解协议，一样有法律拘束力的！”丈夫凝视着妻子的眼神里满是祈求，像是黑夜里星星点点的斑驳飞舞的萤火。
　　“来都来了，长痛不如短痛吧。”神色间同样弥漫着倦态的妻子丝毫不为所动地淡淡道，抬眸看向史为镜的目光分外坚定，“法官先生，如果还有什么证据需要我们补充的吗？别的都可以协调，但是请您务必支持我请求和他解除婚姻关系的诉请。”
　　打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的离婚官司，一方面是身心俱疲，另一方面，原本在法律方面什么都不懂的妻子，在风雅的引导和帮助下，竟也渐渐地弄清楚了基本的司法流程和相关的概念定义。
　　原告起诉书的诉讼请求第一条，即是请求法院解除原、被告双方的婚姻关系。

　　坐在被告一侧的旁听席上的婆婆一听，立马忍不住站了起来，语气激昂地指责妻子道：“儿媳妇，你这说的又是哪里的话？！妞妞这才几岁啊，你就要闹离婚，你就不能顾忌着点孩子的想法吗？！有你这么不负责的妈妈吗？！”
　　被告丈夫的后援团人数众多，在旁听席上坐了一片，有老有少，男女皆有，唯一一致的是望向原告席上的妻子时不赞同的目光。
　　相较之下，原告阵营就显得分外冷清了。只有原告妻子和她委托的诉讼代理人风雅到场，原告一侧的旁听席上原本空无一人——除了在开庭前主动询问得到了她们的认可、选择坐在这一侧旁听席的姜盛。
　　姑且将姜盛算作原告一方的人，原、被告双方的后援团到场人数呈现出来的这一重鲜明对比，让人既感到心惊，又不由得为之悲叹。

　　“就是。为了孩子，就不能忍忍吗？这么小一点事，还要大费周章地跑来法院打官司，用的还都是我们家里的钱。”婆婆义愤填膺的责怪之词语音刚落，便又听到她身边还有某个声音坐在座位上压低了声音埋怨道。
　　这两个声音一高一低，一指责一埋怨，一唱一和，仿佛占尽了道理，在当下面积不大且秩序清明的法庭空间里显得分外刺耳。
　　一旁的公公很有眼力见地瞅见端坐在审判席正中间的史为镜悄然皱起眉头，立即拉住了自家老婆的衣摆，示意她赶紧坐下，积极发挥一家之主的“权威”，低声“劝解”她道：“你差不多行了。在法庭上出洋相，只会让儿子更加没脸。”
　　这句话婆婆倒是很快就听进去了。尽管脸上表现出来的不情不愿，但她还是强行按捺住性子坐了下来，甚至能向自始至终都一脸冷淡地注视着他们作的史为镜等人讨好似的陪笑道：“不好意思啊法官大人，是我一不小心情绪上失态了。”

　　原告席上的妻子脸色不知为何愈加的苍白，连拼命挺直的脊梁都有些禁不住地颤颤巍巍起来。她坐在那里垂着眸，像是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整个人看上去既单薄又绝望。
　　有心人多少都能够看出，妞妞是原告的孩子，也是被告一方用来指责和拿捏她的软肋。
　　姜盛默默无语地旁观着这戏剧性的一切，恍然间发现：人世间的冰刀霜剑，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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