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盛世

　　在姜盛默默看向原告席上的妻子的时候，被告席上的丈夫求助性地看向了坐在他身旁的代理律师，却不如愿地得到了对方轻轻摇头的回应。
　　原告提供的家暴证据铁证如山，主审法官又是在此方面“战功赫赫”的史为镜，在目前看来，原、被告双方离婚的结果已是必然，他无力挽回。
　　只不过在不得不前来即川法院应诉的时候，他们便已经预料到了可能会出现此时此刻的情形，所以还很有先见之明地准备了第二套应诉方案，也算得上是有备而来。

　　被告席上看上去一脸憨厚的丈夫沉默了良久，似是很不情愿死心地盯着他的代理律师，仿佛如果能用目光在他身上看出一个洞，就能够以此威逼，让他给他完美解决所有的问题。
　　丈夫委托的代理律师倒是生得一副和他截然相反的面容，脸庞精瘦，戴着一副细边框的金丝眼镜，穿了一身深灰色的竖条纹西装，打着相近色系的领带，从头到尾都十分符合公众认知中的“社会精英”的标准打扮，无处不透露着一股子充满算计意味的精明。
　　若是张放也在这里，之后必然会私下里偷偷和姜盛吐槽，说这位被告的代理律师，画风很像是一只成了精的猴子。

　　多少与猴精有几分神似的代理律师触及丈夫不甘心的固执目光，无奈地凑过身去，趴在他的耳边同他语重心长地低语了几句。
　　丈夫依旧沉默地听着，时不时局促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最终，在代理律师坚持不懈的温情劝说下，丈夫的态度出现了松动。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抬眸迎上代理律师询问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对他方才的提议表示应允。
　　既然离婚无可避免，那么他们就应该及时转变应对方案，尽量为己方争取更多的利益。

　　代理律师从他面前的一打材料里抽取出了某一份翻开，匆匆地垂眸大致浏览了一下，便再次抬眼看向审判席上穿着法官服饰端坐着的史为镜，不紧不慢地朗声道：“如果原告仍然坚持与我方当事人解除婚姻关系，我方表示同意。但在财产分割和子女抚养方面，我方提出以下几点请求——”
　　“一，双方当事人结婚前，我方当事人曾向原告支付50万彩礼。双方解除婚姻关系后，请求法院判令原告返还彩礼50万元。”
　　“二，关于婚后夫妻共同财产。双方当事人婚后主要由男方在外工作，女方自生完孩子以后就一直在家照顾家人，没有再出去工作，没有独立的收入来源。我方认为，在此情形下，应当充分考虑到双方当事人的经济差异和对家庭所做出的贡献程度，请求法院慎重考虑婚后夫妻共同财产的分割。”
　　“三，正如上一条所说的，原告的收入状况不及我方当事人，又与社会脱节多年，不能为双方婚生子女妞妞在未来提供充分的照顾和教育，因此在子女抚养权的问题上，我方认为妞妞的抚养权应当归属于我方当事人，才能够为其提供一个更加幸福、更加完善的成长环境。请求法院判令妞妞的抚养权归我方当事人所有。”

　　“不行！”听到被告代理律师的第三条要求，原本似是僵直着脊梁神游天外的原告像是被按下了启动键的人形玩偶，立即条件反射似的猛地一抬头，斩钉截铁地坚决否定道。
　　她棕黑色的瞳仁死死地盯着对面的丈夫，眼底悄然漫上了一阵森然的冷意，宛若在一片惨白的荒芜宇宙里，悬空漂浮着两个能够杀人不眨眼的不知深浅的黑洞。

　　或许是凭借着某种女性间天然存在的理解和默契，妻子的话音刚落，风雅的支援便紧随其后，语气不急不缓却又不容置喙地反驳被告方的观点道：“我方不同意被告方的观点。”
　　“首先，在子女抚养方面，目前已有充分证据证明，被告具有严重的家暴倾向，在情绪失控时很难控制自己的暴力行为，显然不能为孩子提供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并不适合作为孩子的第一监护人。”
　　“并且，我方当事人在生育后离职在家照顾家人，是夫妻双方当初协商的结果，并非是因为我方当事人不具有独立生活与独自照顾孩子的能力。我们有充分的证据能够证明，我方当事人如今具有能够单独照顾孩子生活起居及学习成长的经济能力。”

　　风雅的话显然是在内涵丈夫在双方当事人离婚后极有可能从家暴妻子转为女儿。
　　显而易见，她是故意的，目的就是要试图激怒被告。
　　“你胡说什么呢？！”丈夫一听这话，“噌”地一下子从被告席上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用手指着风雅，看似憨厚的圆脸上下意识地闪过了一抹凶光，“她是我的亲生女儿，我疼她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打她呢？！”
　　坐在他身边的代理律师根本来不及拉住他。

　　原告席上的风雅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目光不咸不淡地划过丈夫顷刻间涨红了的气急败坏的脸庞，慢慢悠悠地回怼他道：“那么请问被告，你曾经一再保证却又屡教不改，多次殴打我方当事人，难道是因为她与你没有血缘关系吗？”
　　——没有血缘关系，难道就不是家人了吗？什么时候是否拥有血缘关系在法律上成为了是否伤害家人的决定性条件？
　　自知理亏的丈夫顿时被她的这一番话给噎住了，前一秒还濒临暴怒的嚣张气焰转眼间即偃旗息鼓。在被身侧的代理律师轻轻地拉了一把过后，他顺势坐了下来，硬着头皮努力做出一副刚才无事发生的样子。

　　相较之下，他的代理律师明显技高一筹。
　　见丈夫出于心虚噤了声，他便神态自然地接过了话茬，浑若他的委托人刚才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恰当的行为一般，慢条斯理地反驳风雅道：“风律师，我认为，我们法律人进行判断应当遵循合情合理的原则，讲究真实且充分的证据、客观事实和法律依据，注重案件其间的逻辑关系和因果关系。”
　　“截至目前为止，我方当事人从未有过家暴孩子的先例，你方所提供的证据仅限于证明我方当事人曾经对原告实施过暴力行为，并不能作为证明我方当事人会家暴孩子的充分证据。你的推断具有强烈的主观臆断性，欠缺事实依据，所以应当不予采信。”
　　“且我方当事人比原告拥有更高的经济收入，能够为孩子提供一个更加完善的成长环境是有充分证据证明的客观事实。你所提出的缺乏客观性的观点，不能够作为推翻我方当事人在抚养子女方面具有这一优势的理由。”

　　“就是！妞妞虽然只是个女孩，但也姓的我们老孙家的姓，从小到大花的都是我们家的钱，又哪里有让她说带走就带走的道理？”姜盛听到隔壁旁听席上的孩子她姑姑尽量压低了声音，小声抱怨道。
　　她完全没把姜盛这个面容年轻的法院实习生放在心上，只当自己的话只有坐在她身边的自家人能够听到，还自以为没人看见地偷偷向原告席上的妻子投射了一个满含鄙夷的大白眼。

　　“首先，正如我先前所说的，我方当事人离职在家是当初夫妻双方共同协商做出的决定，包括离职前一年的调职降薪也是因为怀孕不得不为之的缘故，被告方有意选取这一时期内的夫妻双方经济收入进行对比居心不纯，以此来证明我方当事人在抚养子女方面条件不及被告更是有失偏颇。”
　　“其次，我方当事人自从离职在家以后，几乎一个人承包了所有的家务、孩子的抚养和教育工作以及双方大家庭内的家事与关系处理。被告除了他所声称的‘独自在外工作，支撑家庭开销用度’之外，其他时候都在家担任指手画脚的甩手掌柜——当然，被告可能会反驳说我并没有证据证明其在家不曾分担过其他的家庭责任与义务，但是我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我方当事人在这些年里在此方面对家庭所作出的全无保留的辛勤付出，详情可见我方在证据材料清单中提交的日程本复印件。”
　　“被告及被告律师，恕我直言，如果我方当事人在此期间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以高级保姆的身份对外提供这种程度的家政服务的话，她所能够获得的经济收入，绝对会在你之上。倘若情况倒转，请问被告，是否有能力像我方当事人一样，为双方所组成的家庭相同或类似程度的贡献？”
　　风雅微微勾了勾唇，唇边轻轻泄露出一声语调温凉的轻笑。
　　“如果你的答案是否的话，那么你在此之前认定自己对家庭做出的贡献更多，又有什么具体依据呢？”
　　她目光浅淡地划过被告沉默不语的脸，眼见着他在她的注视下愈发的心虚，躲避不及的眼神里情绪复杂，似是摇摇欲坠，语气依旧温柔有礼，冷色翡翠般的眼底却嫌恶之色更甚。

　　风雅懒得再看被告这副敢做不敢当的怯懦样子，转过头望向史为镜，将自己剩余的话语缓缓道来：“史法官，虽然我本人并不认同完全以经济价值的标准来衡量家庭成员对其家庭内部的贡献程度，但倘若被告及被告律师意欲如此，不妨参照一下我方所提供的证据材料的第七份材料，上面记载的是当前家政市场内高级保姆的相关行情，包括业务范围、市场价和市场供需关系。”
　　“从该份证据材料中不难看出，当前家政市场对高级保姆的需求很高，尽管当前的家政市场并不缺少高级保姆，但是有此需求的客户对高级保姆的要求也往往很高，筛选条件相对会更严苛，所以达不到客户标准被淘汰的高级保姆不少。而其中能够达到客户标准、被选中和看好的高级保姆所获得的平均薪资待遇，明显比其他保姆优厚很多。”
　　“高级保姆的具体薪资还需要根据其负责的业务内容和主人家的财富水平才能够确定，可即便是按照行业内的最低标准，我方当事人对其家庭所做出的‘贡献’，也能够对应至少两倍于被告平常稳定收入的经济价值——由此可见，被告以自己在外工作、我方当事人在家为由，认定自己相较于我方当事人对他们共同所组成的家庭做出了更多的贡献这一观点简直荒谬至极。”

　　史为镜听取了风雅的话，随之将原告方呈交法院的证据材料翻到第七份材料所在的位置，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一串连他初见也要为之咂舌一二的货币数字。
　　正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央京城内卧虎藏龙，有钱人和其他贵人更是不计其数，他们常年聘请的高级保姆的薪资待遇会至于如此地步，也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风雅的这一番话，被告席边旁听席上的一众家属自然听得不是很痛快。
　　只是他们事先都被被告律师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过，又有于他们影响不利的前车之鉴在先，眼下不得不为了被告收敛脾气，强行按捺着性子坐在原位，没有再像刚才一样因为一时冲动就站起身来控诉不平。
　　“那也得有老板看得上聘她。”孩子她姑姑兀自低着头，仍以为没外人能够听见地小声吐槽与自己素来不亲热的外人嫂嫂道，语气轻蔑，显然是一向都不怎么看得上原告。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事实上不仅仅是她身边的家人们，连带着隔壁旁听席上坐着的姜盛和被告席上坐着的风雅也都敏锐地听到了她这一声几乎是气声的吐槽。
　　风雅笑了笑，泰然自若地接话道：“说实话，我和我的朋友们都挺看得上的。我们就想找个我方当事人这样优秀的。”
　　“……”被告席一侧的旁听席上静寂一片，谁也没有说话，不知是因为万万没想到风雅居然会听见私底下这么小声音的抱怨，还是因为被风雅的这一番话给彻底地噎住了。

　　“言归正传。”老谋深算的风律师恰到好处地顿了顿，在被史为镜提醒不要在庭上谈论与案情无关的事项之前及时地切换了话题，语气越发的轻松，“除了市场价之外，原、被告双方日常接触的社会人士对他们各自对家庭做出贡献的认可度和评价也可以作为参考。”
　　“言词证据虽然不可避免地具有主观性，但是在必要时不是不能够采信。双方亲友团的证词因为与双方当事人存在血缘关系、情感关系或利益关系，所以可能有失偏颇。相较之下，与原、被告双方不具有此类关系或是关系比较淡薄的其他社会人士的证词可信度会更高些，尤其是在它们之间以及和其他证据之间能够相互印证的情况下。”
　　“为此，我们搜集了原、被告住所周围的超市、菜场、商场等地的常驻工作人员的证词，公共场合内相关的视听资料和同社区的普通邻居对此的证词及评价，详情可见证据材料中的第九份和第十份。”
　　第九份证据材料是证人证言，厚厚的一打问询笔录。
　　第十份证据材料是视听资料，薄薄的一张压制光盘。
　　一厚一薄在画面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又让人分不清楚，其中究竟哪一份更加沉重。

　　被告律师张开嘴，正打算继续为己方当事人争取些可得利益抑或尽量减少些可能的损失，却被自开庭以来便一直深藏不露的史为镜给抢占了先机。
　　“本案关于离婚后双方婚后夫妻共同财产的分割和子女抚养权分配等一应事宜，在本次开庭中暂时无法确认得出结论，还需要进行更深入的调查和研究，故本次庭审先告一段落。请原、被告双方回去后注意自己的快递、邮件和消息等，下次开庭时间安排好之后，你们会在之前各自选择的通知渠道上收到相应的具体信息。”
　　干净利落的一锤定音，中止了一场随时可能爆发的不休争论。
　　“在子女抚养权的问题上，除了慎重考虑被监护人未来的成长环境之外，法院还会充分尊重被监护人本人的想法。因此，我个人对此的建议是，你们下次可以把孩子一起带过来。”

　　“那哪儿行啊？！妞妞她才这么小，哪里承受得住这些？！”被告席上的丈夫听闻此言，不由得愣了一愣，而后忙不迭地开口否决道，“本来我们夫妻俩闹离婚，我就担心会对孩子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了，如果还要带她上法庭，那就更加说不准了……法官大人，很抱歉，您的这个提议，恕我无法赞同。”
　　史为镜目光澄澈地注视着被告，使得被告愈加的头皮发麻，感到自己几乎被他一眼看穿。
　　他说：“即便是孩子，也有她自己的权利，并非是所有事项都能够由其监护人代为决定和执行的。”

　　“当然，为了尽量避免对孩子产生不利的影响，孩子可以不参与庭审。”史为镜继续道，“我们只需要在庭前或庭后和她见一面，询问一下她的意见就可以了。”
　　“离婚纠纷案件中，处理子女抚养权问题时须要听取被监护人的意见，这是我们法律中有明文规定的。如果家属在开庭期间不方便带孩子过来的话，也可以和我们提前约定好时间，由法院按约上门问询。”
　　“家属尽可以放心，到时候会有很擅长和孩子进行交流的问询专家随同我们一同上门，他们经验丰富，目前为止参与同类案件所取得的成果都是积极的、正面的，不存在因为处理方式不专业而对孩子产生不利影响的情形。”

　　被告显然对法律规定较为陌生，一听史为镜这么说，就转过头望向了自己的代理律师，得到了对方的微微颔首作为认可。
　　既然是法律明文规定的，那他就没有办法继续胡搅蛮缠地挣扎了。
　　“……好吧。”事已至此，丈夫唯有不情不愿地如此答应道。

　　“另外，需要强调的是，对被监护人意见的问询，应当由我们独立进行，家属不得对此进行故意引导或干预。否则，其后造成的不利后果将由违规家属一方承担。”
　　“双方当事人和代理律师还有无其他意见需要阐述？”

　　双方当事人分别看向了各自的代理律师。
　　两边的代理律师对此都并无意见，甚至已经开始着手收拾起了摊放在桌面上的材料。
　　于是，史为镜宣布：“本次庭审结束。”

　　与此同时，商若按下了当前文档的保存键，将本次的庭审记录打印了下来。
　　“请双方当事人确认庭审记录，确认无误的，请在每一页记录的下方签署姓名和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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