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中鱼

　　李羡鱼躺在铺得柔软的木床上，在微朦的烛火中，想起了很久以前，大概是七年前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死了，却没想到仍有醒来的一天。

　　一睁眼，就是天翻地覆。

　　他流亡般沦落到另一个世界，回到了十四岁——他看着自己还没有布满针眼的手臂，竟然边笑边哭状若疯癫。

　　于是庄生提出了最著名的疑问，我们暂且将答案按下不谈。

　　恰逢李妃失德被赐死宫中，李家破落，幸皇上仁义，怜李家子尚小，特赦李家子孙。

　　李家长子二子携一家奴远赴投奔宋家，宋家哪敢碰这么两个瘟神，闭门不见。

　　于是又是一番奔波，千里迢迢往河北投奔宋老爷子。

　　李羡鱼想，他大哥还是个短命鬼嘞——李家长子念及父母亡去，家道中落，又求助无门，竟怒急攻心呕血而死。

　　等到宋老爷子带着小宋渭——此时他还没有取字——闻讯来接时，已经只有李羡鱼一个人了。

　　他年纪尚小，身量矮小，又饿了许久，瘦了老大一圈，头发乱糟糟没有打理，身上的衣服早破成褴褛，看起来和个小乞儿似的，只是瘦可见骨的手腕上套了个大了几号的女式碧玉镯子。

　　宋老爷子见他竟是红了眼眶，老人家佝偻着身子，蹲下来搂住李羡鱼：“是李家的小子罢！受苦了，叫你受苦了...可怜了你大哥啊...”

　　“上回见得你已经是三年前了，你父母那次走得急...谁知道！谁知道竟然是永别了...大人的恩恩怨怨，哪得孩子来偿还？宋家...呔，宋家不敢留你，我一把老骨头又有什么可怕的？你便是把我这莲池书院当家。”

　　李羡鱼试探般喊到：“宋爷爷...”

　　宋老爷子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松开抱着他的手，失魂落魄道：“渭渭，带你堂兄去洗洗，换身干净衣裳，准备些吃食，清淡些，让他好好休息。爷爷去办些事情。”

　　当时李羡鱼只道老人家心中哀伤，失神落魄，后来发现不止如此。

　　“是，爷爷。”小宋渭应到，他变声期来得早，声音有些低哑难听。

　　他过来牵李羡鱼，才发现自己的堂兄在这严冬里，穿得太单薄，满手都是红紫的冻疮，实在无处下手。

　　他皱着眉思量一会，伸出手勾住那个镯子。

　　李羡鱼叫他带着往前走，须臾听见背对着自己的少年低低说了句：“节哀。”

　　其实他一点也不哀，他高兴得不得了，他能活下来。李羡鱼心里想，但这不妨碍他发现自己的堂弟温柔得可爱。

　　李羡鱼在莲池书院呆了几个月，干瘦的脸颊圆润起来，五官也长开了些许，脾气更是水涨船高，每天嘻嘻哈哈不得正形，老喜欢和宋渭对着干。

　　宋老爷子毕竟老了，对宋渭和李羡鱼都是实行放养，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莲池书院上，好像小心翼翼地看护着一个梦，老一辈读书人的梦——毕竟是老爷子大半生的心血。

　　大抵是初见给了宋渭一些错觉，他对李羡鱼居然产生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责任感。

　　具体体现在——这不能吃，那不能吃，这不能看，那不能看...这个要学，那个要背...繁繁琐琐，真是烦人得很。

　　李羡鱼每每想起宋渭那小管家婆的样子，就忍不住笑。

　　这般少年时光，他还是第一次体会，若是更长些，就好了。

　　可是，人啊，真正活在这世界上，有多少求不得？人不能贪心。

　　春去秋来，秋走春又回，李羡鱼又糟蹋了新开的桃花，宋渭板着脸训了他一顿。

　　春夜里，李羡鱼难得有了好觉，他几乎触榻即眠。

　　这一觉，却叫一场梦打扰了。

　　梦里画面转了几轮，无非是战火纷飞，生灵涂炭，皇位上的人饮酒作乐骄奢淫逸。

　　然后他看见了一封信。

　　于是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当时的自己醒来，看着皮肤光滑的手，沉默地度过半宿——重生，怎么会没有代价呢？怎么会是巧合呢？分明是天道蓄意啊。

　　二皇子生来好运，天都要帮他，抑或许是太子无德失了天运。

　　天要他帮二皇子，他又哪有选择？

　　也许这个梦只是梦，可是，他不敢赌。

　　不敢赌，也怕输。

　　他怕死，更不想回到以前。

　　所以他告别宋家，孤身应天去。

　　宋老爷子同他谈了一宿，宋渭面色冷硬，在门外候了一宿——并非偷听，只是心中莫名难耐，非得在这候着不可。

　　“宋爷爷。”

　　“临渊啊，坐，为什么要走？”

　　李家二子，名临渊，他是后来才自己取了羡鱼为字。

　　“不走，难道我便一辈子靠别人来养活？大丈夫，当有青云之志才是。”

　　“平日看着怪不正经，心里原来也有自己的想法了。”

　　“嘿，宋爷爷，我平日里可认真了，哪有不正经的时候。”

　　“你啊...只是你却是此生不得入仕，这番入京，去做什么？”

　　“做买卖罢，以后把李家的宅子赎回来也好。”

　　...

　　其实还说了许多，记不得了。只是宋老爷子最后为他给杨首辅写了信，又准备了盘缠，还有不少银票。

　　要不是宋老爷子最后的照拂，若不是杨首辅的路子，别说七年，十七年他也不一定能有现在的成就。

　　有木门推开的声音传来，李羡鱼睁开眼，茫然了一会，才发现自己居然睡着了——灯仍亮着，不是想象中蜡烛烧完的黑暗。

　　“渭渭？”李羡鱼几乎是一眼便看见了正推门出去的宋渭。

　　宋渭转过身来，他只穿了内衫,披着外袍，头发散下来，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明早我送你回去。”

　　然后便离开了。

　　一切无异，好像那个替李羡鱼换蜡烛的人不是他一样。

　　李羡鱼靠着床，借着烛光看自己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再握紧...如此几次。

　　他想，自己真的是喜欢宋瑾瑜的，不然刚刚看他在月色下，怎么会心里砰砰直跳呢？

　　好像上次告白的时候，是他生日，宋瑾瑜也是沐浴在月色下，神色平淡。

　　“你喝多了，回去歇着。”宋瑾瑜扶着他，往房间里去。

　　“渭渭啊。”他其实没醉，只是心里难受，便也醉了，“这不是我生辰啊...”这是李临渊的生日。

　　“你醉了。”

　　“我没有...”李羡鱼干脆倒到地上耍起酒疯来，他躺在地上，看见头顶上的夜空没有星星。

　　宋瑾瑜蹲下来拉他，却叫他一把也拉倒下来。

　　李羡鱼看着倒在自己身上的宋瑾瑜，那张俊朗的脸只与他隔了一指，他问：“渭渭你怎么不笑啊？”

　　“生辰，高兴呢，我高兴呢，你笑一个？”

　　“你不高兴。”宋瑾瑜撑着手，从他身上起来，“睡一觉就好了。”

　　他似乎真的在安慰李羡鱼，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李羡鱼不高兴。

　　夜色在他脸上流走，他在发光似的。

　　“渭渭，你同我在一起罢。”李羡鱼忽然道。

　　宋瑾瑜一僵：“不要胡说。”

　　“我喜欢你，你和我在一起罢。”

　　感到衣摆叫人扯住，宋瑾瑜狠心甩开他的手：“你醉了，回去休息罢。”

　　...

　　后来，宋瑾瑜便搬走了，一部分是因为他的告白，更多是发现他和二皇子一派来往密切，也气李羡鱼什么都不说，他们为此吵了一架，陷入了冷战——单方面的。

　　李羡鱼回过神，往桌上望去，发现点了他常用的安神香，刚刚嗅到的香气不是错觉，怪不得能睡着。

　　宋瑾瑜这人，真是叫他既恨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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