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风清

　　温热的体温透过柔软的白绸传递过来，卫清风木讷地收回手，盯着自己的手指，方才滑腻的触感仿佛还在指尖停留。

　　沈月拢住衣衫，但整个左臂又酸又麻使不上力，他叹了一声，不得已开口道：“小风。”

　　卫清风回过神来，面上一热，在心中唾骂了自己一番，应道：“恩公有何吩咐？”

　　沈月的低朗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说什么吩咐不吩咐，小风你总这样生分。”

　　卫清风没有说话，淡淡的药草香环绕上鼻端，越发清晰，让他想起春日的微风。

　　沈月微微侧身：“小风，我的手臂动不了，劳驾过来帮我系一下腰带。”

　　“是，恩公。”卫清风起身，绕到沈月身前，却不敢看他的脸，垂下眼眸伸手捞过那条已经松散的腰带仔细整理，脑海中却浮现出方才脊背上的红肿，心头一颤，不由得低声问：“恩公，疼吗？”

　　“还好。”沈月笑的云淡风轻，“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他越是这样说，卫清风反而越发自责。

　　恩公皮肤娇嫩，显然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

　　都是自己不好，明明知道恩公好奇这江湖，却没有思量周全，反而要恩公自己跑到书肆去寻。
　　若非如此，恩公也不会受伤。

　　他真是个罪人。

　　是他没有真正把恩公放在心上，只是敷衍地陪着恩公四处走走，并没有尽心尽力。

　　“恩公，这是最后一次，”他垂眸，声音很轻，与其说是给沈月听的，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以后我一定会保护好恩公，不让恩公再受半点伤害。”

　　“嗯。”沈月的嘴角渐渐浮起笑意：“我相信小风。”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室内一时陷入寂静。

　　卫清风为沈月整理好腰带，却看到衣襟也有些褶皱，他想都没想便伸手继续整理，直到双手环上沈月的脖颈，为他整理领口时，才蓦然回过神来，连忙松了手后退一步，结结巴巴地道：“恩、恩公，我……”

　　“小风，”沈月唇角笑意清浅，一双黑眸仿佛寒夜中璀璨耀眼的星子，直视着他，“你是不是讨厌我？”

　　卫清风双眸蓦然睁大，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没有讨厌恩公！”

　　“是吗？”沈月一副不信的样子，“若非讨厌我，你怎么会这样对我？”

　　卫清风有些傻眼。

　　我怎么对你了？

　　沈月抬手拍拍自己右侧的位置：“过来坐。”

　　卫清风呆呆地走过去坐下，顿时那股淡淡的药草香又环绕上来，让他有些恍惚。

　　“我很喜欢小风，”沈月认真地望着他，“所以我很希望小风也喜欢我，如果小风觉得我是个负担……”

　　“恩公不是负担！”卫清风打断沈月的话。

　　方才，他感觉像是晴空上突然飘满了乌云，像是有只小手揪住了自己的心脏，像是有将开未开的鲜妍花朵逐渐枯萎，让他有些难受，他低声喃喃：“我答应恩公的事情一定会做到，这是身为男人的承诺。”

　　“是吗？”沈月依旧在笑，眼神却一分分苍凉下去。

　　“恩公，我去给您倒壶热茶。”卫清风突然觉得这屋里的气氛沉闷到令人窒息，他猛然站起身来，疾步出门。

　　沈月望着在他身后阖上的房门，惯常的笑容渐渐凝固在脸上。

　　·

　　门外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种着四季常青的杉树，在秋日里越发绿的深浓。

　　小院中正立着一个娇俏的绿衣身影。

　　卫清风顿住脚步，望着李双儿，心头乱糟糟的一片，他实在没有心思寒暄，因此只微微点头示意，便准备无视掉她继续往前走。

　　李双儿却没有给他机会，上前一步拦住他：“公子留步。”

　　毕竟还是在人家家里，不好做的太过，卫清风只得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她。

　　“双儿还不知如何称呼公子……”李双儿似乎也看出了他心情不佳，略迟疑了一下，方才开口问道。

　　“在下卫清风。”卫清风言简意赅地介绍。

　　“那……屋内的那位恩公呢？”李双儿追问。

　　卫清风沉默了。

　　恩公自始至终没有告知他自己的名姓。

　　想到这里，卫清风对李双儿抱歉地一拱手，转身而去。

　　李双儿红润的小嘴张了张，最终还是没有叫住他。她转身盯着沈月的房门，正要上前去敲门，便见已经走出小院的卫清风又走了进来。

　　他的身后，是李夫人和几个丫鬟，并一位老者和提着药箱的小童。

　　看到李双儿，李夫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轻声道：“双儿，过来。”

　　双儿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房门，没有反应。

　　李夫人叹了口气，上前拉着她的手，对卫清风道：“我等女眷不方便进入，便请胡大夫随卫公子去瞧瞧吧。”

　　话音刚落，房门却打开了，沈月站在门口，看起来气色已好了许多，他笑容柔和地道：“多谢夫人挂心，一点小伤，在下已处理妥当，无需劳烦大夫。”

　　李夫人关切道：“还是请大夫瞧一瞧吧，毕竟是因我家孙儿受的伤，也算让我等尽一分力。”

　　“在下便是大夫，”沈月摇头，语气却是不容置疑，“便不劳烦这位老先生了。”

　　李夫人见他态度坚决，只得先请胡大夫回去，接着道：“敢问恩公贵姓？”

　　沈月沉默了片刻，方缓缓道：“鄙姓沈。”

　　李夫人的眉头挑了挑。

　　“单名一个月字。”沈月继续道，“夫人称呼在下沈月即可。”

　　“原来是沈公子。”李夫人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似沈公子这般人物，妾身也只十多年前见过一回，亦是与公子同姓之人，”叹息一声，“敢问公子是何方人士？”

　　“乡野之人，料想说了夫人也未必知晓，”沈月笑容越发柔和，“不知贵府的镖局，惯走哪条线路？在下正有件物什想托贵府走一趟。”

　　·

　　卫清风坐在屋前的石阶上擦拭着自己的佩剑长青，李双儿正在屋子里拉着恩公问东问西，时不时能听到银铃似的笑声。

　　凉凉的晚风轻拂，送来清爽的气息，冰冷的剑光反射出天空的孤月，卫清风将剑横于眼前，望着锋利的剑身上，自己恢复了沉着冷静的双眼，想起了许多被自己忽略的细节。

　　出山时，恩公说：我要去江湖上转转。

　　小饭馆里，恩公说：去寻访一位旧友。

　　见到叶秋时，恩公说：现在的你，肯定打不过他。不过等你像他这般年纪，肯定比他厉害。

　　还有方才在饭桌上，恩公说：在下要托镖，烦请夫人将此物送到浮云岛与常青山，届时可向他们收取二两黄金为镖资。

　　那时，李夫人略有些尴尬。

　　虽然镖局的李总镖头和其子都出门办事不在，但李夫人果决精明丝毫不输男子，接镖这等事情自然不在话下，否则李总镖头也不会放心外出。

　　但此等与接镖人收取报酬的事情，却需要事先垫付押金，以防接镖之人拒镖。

　　李夫人抬手喝茶，脑中飞快转动，继而将茶杯一放：“沈公子说的哪里话，您是我李家的恩人，这点小事怎好意思收取报酬。”

　　沈月微笑道：“车马劳顿，怎能让各位兄弟白跑，请夫人一定要各收他们二两黄金，夫人放心，他们见了东西之后，自会按照您的要求足数支付，请夫人莫要推辞，否则在下就只能再找别家镖局。”

　　李夫人只得应下。

　　卫清风望着沈月如暖阳春风的笑脸，越发觉得恩公让他捉摸不透。

　　浮云岛与常青山，现在在江湖上并不如何出名，但身为卫家庄的庄主，卫清风却知道，这两个帮派，在十年前，亦曾是名门大派。

　　因为这两个帮派的帮主与帮中精英，都同他的爹爹卫成海一样，死在那场灾祸中。

　　将这种种串连起来，他再不能自欺欺人的说服自己，恩公只是一个深山归隐的修士。

《忘川·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