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风清

　　三日之后。

　　卫清风衣衫微敞，腰背挺直地坐在凳上，一双细长的手按了按他愈合的伤口，终于点头：“好的差不多了，可以出山了。”

　　卫清风松了口气。

　　再住下去，他觉得自己肯定会忍不住把恩公口中的“小黄、阿毛、绒绒”等当成食物吃下肚。

　　沈月坐在桌前，依旧是弯弯的双眸，柔柔地望着他：“我随你出山，我的第一个条件，是要你当我三个月的保镖，保护我。”

　　卫清风虽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仍然应道：“在下一定竭尽所能，保护恩公。”

　　沈月满意地笑：“我要去江湖上转转，你与我同行，在此之前，你可以先将家中安置妥当。”

　　·

　　卫家庄。

　　卫清风望着站在庭院里的沈月，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走上前去。

　　沈月正在作画，青石的桌面上铺开雪白的绢帛，零星的树影落在上面，他下笔飞快，偶尔停顿，神态专注平和。

　　来到卫家庄已经几天了，他却闭门不出，活动范围仅限于居住的小院，虽然面上还是带着笑，但笑容好像越来越难到达眼底。

　　小福端着一壶茶凑上来问他：“庄主，恩公他已经画了一上午了，小的们都不敢打扰，您看这茶？”

　　卫清风看了一眼：“给我吧。”

　　小福应了一声，将茶第到他手上，立即脚底抹油似的溜了。

　　卫清风端着茶走进去，将茶往另一张临时搬来的桌上一放，走过去看了两眼。

　　沈月却好似全然没有察觉，正凝眉思索着什么。

　　他画的是一副山水图。

　　苍山之上，云雾缭绕，翠柏处处，山涧溪流飞瀑，虽只有墨色，却或深或浅，或浓墨或晕染，仿佛溅起的水花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直到他的影子落在画帛上，沈月才抬起头来，眉目柔和地望着他：“你来了。”

　　卫清风点头，将手中的茶递给他：“想不到恩公画技如此传神，这是何处的山水？”

　　沈月笑着抿了口茶，清俊的眉眼仿佛晕开一层莹光：“我也不知道，只是多年前见过一次，想画画试试。”

　　这幅画在他脑中盘旋多年，终于到了让它重见天日的时候。

　　卫清风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到画卷之上，越看觉眼熟，仿佛似曾相识，越看越喜欢：“恩公画好之后，可否赠予在下？”

　　沈月笑道：“这幅画不好，等我另画好的给你。”

　　卫清风又看了看，他虽觉得这幅画就挺好，但既然恩公说了，也不好再开口，只得换个话题：“十月初十，梅山剑宗的梅宗主要为独生女开擂台选驸马，届时武林人士都会前去捧场，恩公可要去瞧瞧？”

　　沈月放下笔想了想：“也好。”

　　卫清风道：“今日已是九月初二，赶到泰山少说也要五六天，恩公若还想去其他地方看看，我们可以尽早出发。”

　　沈月道：“不着急，横竖还有一个月，等我画完这幅画再出发不迟。”

　　卫清风便站在边上看他重新拿起笔，又飞快地画了起来。

　　又一段山水在雪白的纸上逐渐成形，每过一会儿，沈月都会停下笔思索片刻，才继续画，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卫清风越看越心惊，这样一副山水画，若说是丹青大家对着青山绿水所绘，他信，若说对着原画临摹，他信，可若说只是凭记忆画出来，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相信。

　　可又觉得这山水自己确实见过，并不像是他随兴自创。

　　而且，这画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奇怪。

　　一片落叶随风而落，卫清风伸手捏住，那树叶还是绿色，边角却泛了黄，他转身悄悄走开，随手关了院门。

　　此时此景，他永远也想不到，就是这副画，使得仅仅安定了七年的江湖，重新陷入了腥风血雨。
　　他以为恩公只是好奇何谓江湖。

　　他以为他只是陪恩公去江湖上走一遭，游山玩水。

　　·

　　当今江湖，初从十年前的那场苍崂山顶的灾祸中缓过神来，门派中少起的弟子逐渐长成，能担大任，但却远远不如十年前那般英杰峥嵘，人才辈出，安定繁盛。

　　十年前的那一场灾祸，使得江湖大派深受重创，许多当时如日中天的名门就此衰落，成为三流小派，反而一些没有机会上得苍崂山顶的小门派得以保全，发展势头迅猛，异军突起，一跃成为上流大派。

　　发展势头最猛的，当属逍遥门和天罗宫。

　　而梅山剑宗、百事楼与神农谷，则在一流大派的位置上屹立不倒，无论十年前还是现在，依旧是江湖正统。

　　而像卫家庄这种不上不下的二三流小门派则数以千百计。

　　逍遥门以逍遥剑法名扬天下，但门中弟子约束极少，做事全凭心情，门主逍遥子更是放荡不羁，亦正亦邪。

　　天罗宫，做的是暗杀的勾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出手狠辣，手法残忍，多为江湖不齿，但因行踪诡秘，难以剿灭。

　　梅山剑宗乃是武林正道的魁首，门中弟子不计其数，说是当今江湖第一大派也不为过，而且门风森严，门中弟子行侠仗义，热血豪情，令人钦佩。

　　百事楼从事的是对江湖各种消息秘闻的买卖，号称江湖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上到皇帝宠爱的妃子有几个情人，下到大街上流浪的乞丐一天讨了几个馒头，翠红院的姑娘洗了几次澡，只要你能付得起代价，就能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一切。

　　而神农谷，则是江湖上一个特殊的存在，因为神农谷中出神医，世上没有任何人，愿意得罪大夫，因为你不知道哪一天，就会需要他们来救你的命。

　　所以哪怕他们行事乖张张狂，也没有人敢多说什么。

　　沈月白，便来自神农谷。

　　所以当沈月白杀光了江湖名门的魁首和俊杰时，也没有哪一个门派敢去讨伐，神农谷依然如磐石般，在江湖屹立不倒。

　　卫清风低声说完这一切，却瞧见恩公正对着一盘糖醋花生反复研究，好似全然没听到自己说什么，他哂然一笑，也许对恩公来说，江湖，真的比不上一盘花生米来的有趣。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三个月，也许会过的前所未有的轻松。

　　此时此刻的他，不会知道，仅仅两天后，他便会完全推翻现在的想法。

　　何谓江湖？

　　除了侠骨柔情，还有步步危机。

《忘川·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