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女子图鉴

　　曾祖父一行历尽艰辛终于抵达与琼州一海之隔的雷州府时，是八月初三。

　　一弯上峨眉月挂在南方澄澈的夜空中，星辰点点如广阔的草丛中飞散的成千上万的萤火虫。这是在中原、江南难以见到的壮阔的天工。

　　他们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到达驿站时全都累瘫倒了，负责押送的衙役到了驿站就一刻不敢停歇地向上级报到“犯人”的流放情况。

　　报告完“犯人”的行踪后，他们需要寻船从雷州府渡海到流放地琼州府。如果天气良好的话，从雷州渡海到琼州并不算难事，半日即可渡海登陆。

　　曾祖父一行只在雷州歇了一天脚就到港口准备寻船渡海，因为距离圣旨所定的最后抵达管教处的时限八月十五只剩下十天时间。如果不能按期报到，他们就得在管教处服役一年。

　　两个衙役眼看着琼州就在海的对面，也想着早早将任务完成后返回家乡，于是一行七人一到港口就开始找船。

　　虽然琼州与岭南大陆隔着一道海，但是两地间的贸易往来却很频繁。

　　琼州岛上盛产各类香料、槟榔、吉贝等，尤其是号称“香中黄金”的沉香，尤其受到海上贸易的欢迎，雷州是从广东进入琼州岛最便捷的港口。所以要在雷州寻一艘渡海的商船搭载过海并非难事，只是不知道价格如何。

　　曾祖父出门时不敢多带现使的银钱，只怕路上露财遭到劫掠，所以只带了一百两银子上路。为了安全起见，一百两银子分散在自己、儿子、儿媳妇和两个仆人一共五人身上携带。

　　除此之外曾祖父出发前家里人还紧急到汇通钱庄存了一千两白银，汇通钱庄在泉州、广州都有分号，如路上急需用钱，可以到泉州、广州的分号凭会票取款。这样可以免于路上携带银钱的不便和不安全。

　　曾祖父身上的现银使用得比他计划得快得多，尤其是儿媳妇和孙子突然来到之后，花销更是一日快过一日。而且他不仅要负担自己家人的用度，为了与两个衙役“好生相处”，也得负担他们的费用。

　　如此一来，未出温州府一百两就用空了。他们只得挨到泉州府的时候到钱庄取了三百两出来，一百两用在八个人跟着商队的花销上，一路上给儿媳孙子看病雇佣、给领队的“辛苦费”、给衙役“体贴费”等又统共花掉差不多一百两，跟商队分道后七七八八钱花得更快。

　　总之，穷家富路就是这样，一踏上旅途钱就一点都不顶花，他们艰难地熬到广州时三百两花得精光。

　　广州的分号是汇通钱庄在南方的最后一个分号，会票里的钱如果不在这里全部取出，过了海就没法用。曾祖父在钱庄里还有七百两白银，但是他没有全部取出，只取了四百两，余下三百两仍存钱庄。

　　虽然曾祖父并没有抱着还能再重回中原把剩余的钱取出来的希望，但他一想到要带着所有的钱财到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去，就坚定了要留一点余地在广州的决心。

　　这件事只有曾祖父一个人知道，连他的儿子都不知道他在汇通钱庄里总共存了多少款，更不会想到他没有把钱全部取出来。

　　到雷州港口时，曾祖父身上还有差不多三百两白银，他预备花上小几十两渡海，剩余的钱怎么说也够他们在琼州那个并不富裕的地方先安个家。

　　他们到了港口，只见大大小小的船舶摆列在海边，有当地渔民的小舟，也有停靠的商船。

　　远处一轮血红的夕阳在炫彩的晚霞中缓缓向海平面下落去，平静的海面上像披着一层金色的轻纱，仍有几只船舶披着夕照从远处缓缓归航。

　　已经归航的船舶上下熙熙攘攘，有捕鱼而归的本地人，也有搬运货物水手工人，他们把一箱一箱从琼州运来的珊瑚、槟榔从船上搬下来准备改走陆路，将它们运到湖南湖北甚至更远的地方贩卖。

　　港口本地人居多，都操着一口极南听懂的雷州本地话，曾祖父虽在朝中与广东籍的官员共过事，然而还是一句也没听懂他们说的话。

　　这是他们被流放的这一路上见到的最热闹的地方。

　　曾祖父不敢贸然去找当地人搭话问渡海的事，因为他年过半百的经历和直觉都告诉他，欺生是这些地方最容易发生的事。所以他在观望了好一阵后才从一艘“浙船”上发现了希望。

　　“浙船”就是浙江地区制造的船，它与福建地区制造的“福船”和广东地区制造的“广船”有着区别性的特点。当时曾祖父在众多船只中突然见到这一艘“浙船”，大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他连忙赶到浙船那里，希望能从那艘船上遇见一个能帮得上忙的老乡。

　　他找到了一个约莫四十岁、身穿青色衣服，看起来气质斯文的男人。巧合的是，那男人竟然也是宁波府的人。

　　曾祖父见了老乡十分激动，与他用家乡话连叙了好一会儿旧才谈到正题。曾祖父告诉老乡他想搭乘明天的船渡海到琼州，但不知道要怎么联系船公，也不懂得船价的行情。

　　这老乡已经连续五年每年往来在从浙江到广东的这条贸易水路上，渡海到过琼州两次，停泊在这里时也喜欢打听些关于船价的事，所以对曾祖父的问题还说得上话。

　　老乡说：“一过了大庾岭就到了岭南，过了这道海就出了岭南，无论在岭南还是出岭南，要行路要紧的是找一个懂当地话的人做向导，否则有再多钱财也不够打秋风。只要天气好，渡海对当地人来说不算难事，半天也就到了，依我的主意，明公可以选一专做雷州到琼州贸易的中等大小船，不需挑大商船，小船走一趟顺路稍带上你们白挣十两八两，保你们顺利到白沙津。”

　　白沙津是从雷州渡海后到达的琼州岛登陆港口。

　　听了老乡的一番话，曾祖父心里对船价多少有了点底。但眼下的问题是，他们完全不懂当地语言，没法和船主沟通。这时候准备离开港口到岸边小野店寻吃食的老乡给曾祖父介绍了一个能听懂宁波话又会说当地话的人，并且告诉曾祖父，给这个人付上几钱中介费用，他保准能和船主谈到更低的价格。

　　曾祖父谢过老乡后就和“中间人”一起去寻船，临别老乡时老乡问曾祖父为何要从家乡去往琼州，曾祖父本想以实情相告，但心里盘算着这终究是有辱门风的事，于是就没有多说了。

　　中间人和曾祖父一连在港口问了几艘本地船，竟然没有一艘船愿意在明天搭载他们渡海，而且更加奇怪的是，他们连价钱都还没谈就遭到了拒绝。船主们的回复几乎清一色，要渡海等几天后。

　　他们觉得很奇怪，中间人想多问原因时，船主们又懒得和他们多说。曾祖父急着渡海，中间人也想白挣这笔中介费，于是两人又多问了几家，但几乎都是一个答案，明天不渡海。

　　正当他们感到疑惑和沮丧时，突然有个水手模样的本地人追上来拍了拍中间人的肩膀。

　　“你们要渡海吗？”那人用当地话问。

　　中间人给了肯定的回答。那人于是给出了一口价，“一个人十两银子，上船就走，送到对面白沙津”。

　　这简直就是抢劫，连中间人也忍不住为此打抱不平。“顺手挣的银钱，要的也是天价了”！

　　结果那人毫无商量余地答了一句：“船马上就走，就是这个价格。你们不急着走的话就等几天，明后天不会有船出海的！”

　　说罢他也没有等着讨价还价的意思，转身就要回自己的船上去。曾祖父朝那船看了一眼，是艘小中等的木帆船，船上亮着灯，有人正在将锚从水中拉出，确像是马上就要离港的样子。

　　“为什么明后天没船出海？”曾祖父赶上前去问那水手。

　　水手听不懂曾祖父的话，但是似乎看懂了他的神情。

　　“风暴就要来了，要渡海只有今晚！”中间人将水手的话转告曾祖父。

　　“走不走？一个人十两。”健壮的水手朝曾祖父身后的六个人看去，看见了五岁的徐诜。“小孩子不算你钱！”

　　这算是他给的最大让步，只要曾祖父再摇一次头，水手也不会再跟他多说一句，因为船上的人已经收好锚拉起帆正在急着喊他上船。

　　“好。我们上船渡海。”曾祖父在水手即将转身离开的最后关头突然坚定地做出了决定。他回身招呼正等待在岸边的家人和衙役，让他们马上跟着水手上船。

　　水手没有时间耽误，曾祖父答应后也连忙催促乘客上船，见瘦脱形的仆人有气无力地背着孩童，健壮的水手一把过去把小孩扛到肩上，轻松地朝船走去。

　　其余人虽然不太清楚为什么如此紧急，但是曾祖父做了决定必有原因，于是一行人七手八脚地把虽然少得可怜但依然存在的行李一次性往船上搬去。

　　等到水手和家人衙役都走到船下，曾祖父才从怀里掏出一块约有三钱重的碎银来赠给中间人。中间人虽然为自己并没在其中出到什么力气而感到不好意思，但还是接受了曾祖父的赠银。

　　就这样，曾祖父一行人匆匆登上了那艘名为“泰丰号”的小型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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