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女子图鉴

　　“泰丰号”的船长是琼州人，叫陈向荣，五十来岁，看起来却比曾祖父要健朗得多。皮肤黝黑，肌肉结实，一看就是常年在海上经营的人。

　　帆船不大，只有一个供船上所有人休息的船舱。船上除了曾祖父一行七人外，还有包括陈船长在内的六个人。他们都是陈船长雇来的水手和伙计。

　　曾祖父一行一进入到船舱里，泰丰号就启程了。没有了中间人转译，曾祖父一点也听不懂船员们的话，只知道他们很急着将船驶入大海，也许正像那水手说的那样，他们得赶在第二天大风暴来之前到达琼州岛的白沙津。

　　但是曾祖父他们一丁点也感觉不到暴风雨将要来临的意思，船舱外广袤湛蓝的夜空中星光依然明亮，而夜空下的大海平静地轻轻推着浪花。

　　浙江人对于大海并不稀奇，但是在黑夜里置身于茫茫大海中，这对曾祖父一行来说都是第一次。

　　帆船在海中浮浮沉沉，使他们的心也跟着收缩放松。他们既累又困，启航后没多久就在船舱中挤成一堆眯眼入睡了。祖父徐诜将妻儿护在船舱最里侧，把自己的衣物都拿出来给他们遮盖，才使祖母和父亲放心地渐渐入睡。

　　连月奔波的极度疲惫使祖父母在踏上琼州岛前的一夜没来得及多想，只有曾祖父一人在安顿好家人后从船舱里走出到甲板上。

　　海风阵阵地从甲板上吹过，把曾祖父的睡意也渐渐吹散。望着满天的星斗，他想到了苏轼同样在夜晚渡海时写的那首诗。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南部一望无边的大海和深邃湛蓝的夜空都使得身处在大海中的人切实地感受到自身的渺小，船行于海上就像一只小小的蚂蚁爬行在沙漠里。

　　曾祖父反复品味着苏轼的这首诗。

　　苏轼堪称是诗人中遭受到贬谪最多的一位，从黄州向南，一直被贬到儋州（琼州岛上），以至于他在自己辞世前写了一首总结自己平生功业的诗。诗末两句颇有自嘲的意味，“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曾祖父品味着东坡先生的这首诗，心中五味翻杂。他既为东坡先生的豁达钦佩，又为自己的无功无业感到无奈的憾恨。

　　东坡先生至少文名永留青史，而他自己呢，在年过半百时被贬到如此偏远的地方，看来只有把这身老骨头埋葬在海的对面而不要再期待此生能有何建树可以流传后代了。

　　想到这里，曾祖父望着夜空中逐渐暗淡的星斗流下了纵横的老泪。

　　帆船如一片树叶般在茫茫大海上飘荡，船舱里的人都因为疲倦而在大海的摇篮里睡着了，只有甲板上掌舵的人在盯梢。

　　惯于航海的人，“夜则观星，昼则观日，阴晦观航海罗盘”，当时夜空中星斗正亮，因此掌舵人只靠着观星就能辨认航向，航海罗盘则放置在一边。

　　祖父累得倒头就睡着了，祖母侧着身子脸面朝着船舱内侧也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她睡得很沉，并且梦见了她的娘家，宁波府桃花巷里的陈家。她梦见自己推开家门回到了闺房外的那株桃树下，桃树正开着茂盛灿烂的花朵。

　　她从桃树下的窗户向屋里看去，看见幼年的自己正挨着母亲看刺绣，她感动得流下了泪水。但是很快，幼年的自己就变成了一个躺在摇篮里被母亲呵护的婴儿，母亲正唱着歌儿摇着摇篮。那摇篮摇啊摇啊，起初还是轻轻地摇，后来不知怎地，院子里充满了呱噪的人声，摇篮也摇得极其剧烈起来。

　　“快放下帆！”

　　一个男人急促而有力的声音把祖母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她睁开眼睛时，看见了一幅紧张混乱的画面。除了最小的儿子，所有人都醒了，海风似乎突然之间增强了数倍，呼啸着将船体抛弃来又掷下去，船舷和海面撞击冲荡起来的海浪一部分冲上了甲板。

　　陈船长和水手们都到了甲板上，他们一边落帆调整航向一边争吵着大骂。

　　“叫你睁大眼盯着！你死去了吗！”船长一边大骂看舵的人一边愤怒地踢他。

　　那偷睡误了事的还是个脾气大的，被船长狠踢了几脚后反说道，“昨晚‘天挂白虹’，今天就不该出海”！

　　“天挂白虹”是老渔民们对异常天象的称呼，一旦晚上在海上看见一团白云像彩虹一样伸展开来挂在夜空中，就意味着有大风暴将要来临。

　　陈船长并非不知道这事，只是他还有一批珍贵的沉香留在琼州没有安顿好，而依他自己的经验，只要中途没有意外，趁着晚上渡海绝对可以抢在风暴来临前登陆琼州岛。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这次的风起得迅猛，而且关键的时候盯梢的人出了大漏子。由于没有及时调整航向且风起得又大，经过一个时辰，船早已飘离了航路。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回航向，再运用小帆乘着风力回到航道上，至于能不能赶在暴雨来临前登陆那还得看天意。

　　水手拿出水浮罗盘将其放入水中想要确定方向，但是由于风浪太大，罗盘刚灌满水放到海面上，还来不及看清指针的子午方向，罗盘就被风浪打得七颠八倒。

　　没办法，船长只得从货舱里翻出木制的航海罗盘，然而还是因为船体颠簸得厉害的问题，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知道船的航道偏西了，如果照着这么下去，他们就得被风暴刮到占城去。不，这样的风暴船体根本到不了占城，它会直接在海面上被风暴摧毁！

　　风势越来越大，浪也打得越来越高，海水已经从冲破甲板拍进船舱。船长正在尽最大的力气将船拉回正确的航道上，水手们则在根据船长的指示调□□帆的满半和方向。

　　曾祖父一行全都吓坏了，他们第一次乘船渡海本来就对大海充满了恐惧，现在看到海上风浪肆虐，船就像被颠起的一个小球，随时都可能被风浪拍沉到海底去。

　　祖母和年幼的父亲被吓得抱在一起大哭，曾祖父喊叫祖父一起出舱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两个衙役则吓得随船一起颠来倒去吐个不停。

　　风势越来越迅疾，浪也越来越高，整个海面就像一盆被端起来剧烈摇晃的水，船上的人站都站不稳，帆布也被吹得不成形状，海水也已经从船舷侧跃入船舱中，舱里的人慌乱中正在七手八脚地寻东西将水舀起来泼到舱外。

　　“妈的！鬼天气来得真他妈快！”船长陈向荣一边再次试图稳住航向一边望着波涛渐汹的茫茫大海破口大骂。

　　很快，豆大的雨滴下来了，它们打在人脸上就像一颗真豆子打过来那么疼，但是它只下了几滴。然而陈向荣知道，这只是暴风雨给的一个小提示，等雨滴再次来临时就将是可怕的灾难。

　　果然，远处的海面上突然“轰隆”地一声传来巨响，一道电光火石的闪电从压顶的乌云中霹雳而下，把原本乌漆嘛黑的海面照得瞬间惨白。

　　“回不去了。”陈向荣心中不由得这样想，因为风暴的来势已经远超出他的预想。

　　但是身为一个与大海打了几十年交道的人，让他乖乖束手就擒也不可能。于是在放弃了赶回琼州岛避风的希望后，陈向荣开始在脑海里飞快地铺开他所经过的南溟山形水势图，并且根据船速和风力的变化推断目前船所在的海上位置。

　　最后，陈向荣做出了第二次自救的决定，将船向转到正西方位，然后拉起帆趁着风势全速前进。

　　“你疯了吗？！”一个年纪与陈向荣相仿的水手向他质问，“再往西就被鱼吃了”！

　　因为就他们对南海的了解，此处一直往东可以回到琼州岛，往西就是一望无际的深海。

　　“往西有座岛，必须马上上岛避风！”陈向荣一边说一边指示水手升帆。

　　“哪有什么岛？！这时候犯迷糊大家都得喂鱼！”

　　陈向荣不再搭理他，只丢下一句十分冷静的话，“现在除了这个办法就是死路一条”！

　　雷电越来越密，巨亮的闪光和劈山般的巨响掀起了海面的巨浪。更可怕的是，刚刚给了小提示的暴雨这次正式到来了。

　　雨滴像天公愤怒地撒下一把无穷无尽的豆子，劈哩啪啦地打在船上和每个人身上，在这种愤怒下，风雨一起掀起的海浪越来越高，有几次船身差点被掀翻倒扣到海里。

　　这种情况下，陈向荣不得不放下帆，只能靠着舵手的力气将船控制着朝西边航向。

　　祖母被吓的脸色惨白，而且已经恐惧得忘了哭泣，但是她还记得紧紧地搂住自己的儿子，并且死死地抓住船舱里少数稳固不动的东西。

　　突然，海面上一声巨响，就像是天斧瞬间劈开了华山，光和电一刹那间几乎照亮了整个海面。惊恐万分的祖母瞪着惊惧的双眼，忽然间眼帘中映入了一座发散着金光的耸立在乌黑海面上的高山。她怀疑自己看见了幻象，正待要问丈夫时，忽然海上一个巨浪拍过来，甲板被拍缺了一个角，海水灌入船舱来，舱里的人一下子都坐在了水里。

　　“掏水掏水！”陈向荣命令舱里的人，并且勒令掌舵人不要管顾其他事，稳住船向朝西走。

　　船舱里的人赶紧为船体除水，又是一声霹雳，祖母连忙地抬头朝刚才的方向看去，却没有看见那座闪着金光的高山。

　　狂风暴雨巨浪肆虐着乌黑的海面，船员们一边祈祷着天后娘娘的保佑，一边报着最后一线希望向西边航行。

　　海上风雨交织，已经完全看不到海面的情况，如果陈向荣记错了或者船向发生偏离，那么这一船人就断然没有生还的道理。这就是行船走水七分险，三分靠天命。

　　船舱里涌入越来越多的海水，舀水的速度远远赶不上灌水的速度。而且刚才甲板受到了损坏，船体已经不好控制，只要再有一个巨浪拍过来，船就不可避免地要翻沉了。

　　正在这生的希望渺茫时，忽然有人指着眼前不远的地方大喊道，“哎！岛！岛”！

　　大家顺着这带着巨大惊喜的声音向前看去，闪电下果然看见隐隐地有一座岛状物。

　　这在当时眼看生路无门的情况下，对于所有人来说简直是巨大的惊喜，天后娘娘的庇佑、老天爷以及所有神明的开恩！

　　看见了生的希望，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船长和水手负责将已经破损的船想办法向岛边靠近，其余人则奋力向船外除水，连最小的父亲也感受到大家的喜悦，拿起一个椰壳制成的瓢跟着母亲往已经倾斜的船外泼水。

　　但是就在岛屿近在咫尺时，突然一阵狂风横扫海面，把船直接横着吹移了好远。刚刚停止漂移后，紧接着一个劈头大浪盖过来，整个儿从船头顶上扣下，船一下就沉了一半。

　　陈向荣知道令他最痛心的时候来了，现在岛屿近在眼前，但他的泰丰号已经支持不到上岛避风。如果不及时弃船再继续守着这艘船磨时间，风势迅猛，恐怕连他们也上不了岛。

　　陈向荣只得咬咬牙，下了弃船逃生的命令。

　　船员们看见岛后早有弃船的想法，现在船长下令，大家也不敢留恋船上东西（实际上这是艘匆忙启程准备到琼州岛装货的空船，也没有什么宝贵的东西），两个三个都一头从船上扎进海水里。
　　陈向荣失了自己的船，什么心思也没有。

　　当时情急混乱，也都是各人顾各人的。但当他准备头也不回地跳海逃生时，回头看见了惊恐的曾祖父一行。

　　曾祖父一行七人里，只有曾祖父和祖父会浮水，其他都是旱鸭子。若在风平浪静的时候，一个人带着一个浮到岛上问题不大，但在当时的情况，浮水的好手自己游过去都是问题，更不用说带上一个受到十分惊吓的人。

　　而且，当时水手们都已经自顾自地朝岛上游去，就算祖父带着妻子、曾祖父带着孙子、陈向荣也愿意帮带一个衙役，那还是有两个人要被落下。大家同甘共苦近三个月，这还是令人难以接受的。

　　紧急时候，陈向荣一头扎进海水里往已经沉入海水中的船的右边船舷摸去。风浪一层一层盖过来，曾祖父和祖父勉强拽着几个不会浮水的人抱住船体，但是船很快就要完全沉下去了。

　　正在这时，陈向荣潜下去的位置那里突然从水里冒出一个方形的浮块来。那是一个由十来个老椰子用渔网包成的浮块，老椰子在水中有浮力，所以有的渔船两侧会绑上两个作为不时之需时帮助逃命的工具。

　　陈向荣将椰子浮块推到女人和小孩身边，祖母就一手抱着父亲的身体一手抓着椰子，两个不会浮水的衙役也一起靠过来抓住浮块。船舷另一侧其实还绑着一个椰子浮块，但是船身一半已经沉入海水，如果不尽快离开船身，只怕风卷起浪来要形成漩涡。

　　于是在陈向荣的帮助下，三个会浮水的推着椰子浮块向岛游去，身后的船正在加速下沉。

　　虽然小岛近在眼前，但是由于风浪的阻碍前进起来还是特别困难。风像地狱打开了缺口放出万千恶魔，浪像丧心病狂的虐人狂在不住地将他们往水里按，他们看见了生门就在前方，也正在努力地朝着它游去。

　　然而当船的最后一点桅杆也沉入海中时，一个巨浪直直地从头顶上打下来，将抓住浮块以求生的人一下子都打散了。年幼的父亲最先被从祖母手中甩出去，幸好祖父正挨着他，所以在儿子一被浪打出去后他就迅速地扎进水底去救人。

　　两个衙役也被浪打得脱了手，只有祖母抓紧了浮块，但因浮块具有浮力，所以她被浪打得最远。

　　曾祖父准备去救她，但是去救祖母的路上却先遇到浮沉在水里大呼救命的衙役。于情上说曾祖父很想先救自己的家人，但是从“大道”上讲，“仁人爱人”，祖母尚且还有个浮块撑一撑，若是对两个衙役见死不救他们就真的要丧生大海了。

　　于是曾祖父一边搭救两个就在手边的衙役一边用尽全部力气朝陈向荣叫喊，让他去救自己的儿媳妇。陈向荣早看见祖母被浪推着飘远出去，不待曾祖父说话就已经准备游过去救人。

　　但是陈向荣没游出多远，连续的大浪就涌了过来，风暴最迅猛的时候要来了。

　　祖父把儿子交给陈向荣，自己准备无论如何都要游过去救上妻子。但是当又一拨急风巨浪刮过后，祖母刚才浮沉的地方已经不见了人影，只有肆虐奔腾的风哭海啸。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