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有君兮沅有云

　　宋沅有已成惊弓之鸟，在明白弘兴帝的话是让那位薛老带她的云胡哥离开的意思时，立马就跳下椅子，一手紧紧篡着顾云胡的衣袖，另一只手胡乱地握住他的手。

　　“你不是说你不离开吗？”

　　这一声像是将顾云胡自欺欺人的美好奢望一击击倒。

　　顾云胡何曾见过宋沅有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如果可以，他希望阿沅能像从前在山里一样，恣意娇蛮，上不怕天，下不惧地。

　　他后悔了，后悔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自私选择。顾云胡想，纵然我再喜欢独坐书房翻着书册的废寝忘食，再喜欢有朝一日能卜天算卦的成竹在胸，可还是比不上阿沅的一娇一瞋。

　　顾云胡回握住宋沅有，再轻轻拍了拍紧篡着衣袖的手，想要向刚刚认的来不及出炉的便宜师傅表示“晚辈失礼”，薛老就开口了：

　　“不用着急，老夫自知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不用那么早就领着这徒弟在手下伺候着。老夫进宫前也就是个乡里小子，没有那么多规矩，如果云胡不嫌弃，拜师礼可以现在就给办了，左右手边有杯茶，就这么敬了就好了。”

　　薛重虽是三代老臣，但每朝皇帝当朝都不过十年，所以也年不过六十，只因续了把胡子，显得风仙道骨、看似七十。

　　他知道宋财刚去世，宋沅有那小姑娘定是悲痛，顾云胡也是一样，这两人正是需要对方陪着。再者，他眼神也好，看得见这两人之间的互动。

　　在顾云胡的思来想去间，就只有鱼和熊掌不能兼得的肝肠寸断，一听到自己不用离开阿沅，又能跟着薛老，他就像是捡回了自住进丞相府就丢弃了的少年心性，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应，直到身边的宋沅有得知顾云胡不用离开后扯了扯他，顾云胡才回过神来，立马跪了下。

　　宋是胜在旁边见着，示意让小厮再端上杯新茶，哪知薛重见顾云胡跪下，等都等不及，就把手边还没喝完的茶递了过去。

　　“敬完这杯茶，你就是我徒弟了。古人常言，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这段日子，师父就先不管你，等你日后想来师父这儿了，那就来吧，薛府是你想进，就能进的。”

　　顾云胡虽见识不多，但他也知道，这是为人师者，能为徒弟所做的不多的宽容事。他当即接过茶杯，深深地伏下腰，将茶递给薛重，待接过后，直起身看着薛重一口喝下，再尽十年来最大的恭敬虔诚一拜。

　　“请受徒弟一拜。”

　　短短六字藏不住顾云胡的情绪。父母双亡，他不记得，也没有悲伤；宋叔的收养对他来说是一次新生；宋丞相的收留，他虽心存感激，但也有寄人篱下的无措、小心。

　　而薛重，给了他身为少年人应有的任性，给了他渴望但不得的宽容和理解。他不知道他的师父从前是百姓口中的神仙，但现在，薛重是他心中的天神，给了他的第二次新生，让他的美好奢望不再是奢望，不再自欺欺人。

　　顾云胡自知现在的他无法为薛重做什么，就只能在这六个字上倾注满腔支离破碎又无处喧腾的输肝剖胆情。

　　薛重一生无妻无儿，眼看着终于有个外来“孙子”来日能承欢膝下，心头涩涩，见顾云胡这一拜，更是连心带肝得颤，他赶忙牵起顾云胡，恨不得抓把糖塞过去，心肝儿地唤。

　　拜师礼一成，顾云胡就是薛重的徒弟，全了薛重的心头愿，可弘兴帝却郁闷了。

　　本以为顾云胡的择日离开是一眼就能望得了头的，可谁知，竟成了“你想进，就进吧”。

　　弘兴帝见了这一出徒孝师慈的戏码，吃了一记闷嘴亏，也无甚心情微服看戏，装装样子的喝了口茶，险些被苦得想要张嘴骂娘，但思及皇帝涵养，硬生生地将苦囫囵吞了下去。

　　这一口清热解毒降火的苦丁茶在弘兴帝身上在了跟头，没降他的苦，反倒是将弘兴帝咽下的苦一股脑儿发作到在场的其他几人身上。

　　弘兴帝从未有过如此被旁人无视的遭遇，又自己吃了两口闷亏，无人可怪，也不想他们自在，猛地站起来，倨傲地看了眼眼前的几人，又一次开了尊口：

　　“既然薛老也收徒了，那朕便走了，宫中奏折一堆，就不在这儿浪费时间。”

　　弘兴帝扔下这句话，看着他们跪成一排，个个低着头，特别是那小子，弘兴帝觉得自己都能从他后脑勺看出他的震惊和惶恐，顿时觉得心情大好，拂拂袖，转身走了。

　　等弘兴帝离开得看不见背影后，宋是胜等人才站起身。

　　“陛下这是怎么了，他今日来难道不算是微服私访吗，怎么就自己暴露自己了？”

　　薛重再一次觉得皇帝的心思深不可测，猜不得猜不得。

　　“圣心难料，我等也不便推测。”宋是胜虽知这个皇帝不像面上装的严肃，但也不知道为何好好地就生气了。

　　“既然陛下走了，那老夫也就不打扰了，待明日老夫再与你同来，给我徒弟带本书册，让他好好读一番。”

　　薛重除了刚开始目光在宋是胜身上，后来眼珠子就巴不得黏在他的宝贝徒儿身上，他对这个徒弟实在是太满意不过了。若不是考虑到宋沅有，他就想现在就带走顾云胡。再说，用兵之道，攻心为上。现在虽不是用兵之时，但攻心可算是万能之策。

　　顾云胡看薛重要离开了，虽然不舍，但也将薛重送到了府外。

　　“师父，您明日几何会来？”虽然一路上顾云胡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做出小家子气的行为，但也耐不住问出了口，他想在门口接他。

　　“具体哪个时辰为师也不知道，明天下了朝后为师会尽快和宋丞相一起过来。”

　　薛重活到现在也没接触过多少这般岁数的孩子。他幼时虽接触过，但都以拳头陷阱相对，进了钦天监后，又没接触过孩子，也不知如何与孩子相处。

　　他想了又想，终是抬了手摸了摸顾云胡的脑袋，从没做过这事的薛重觉得浑身僵直不自在，但还是补了句：“为师走了，明日再过来看你。”

　　顾云胡站在门口，好半天了才回过神来。以往宋叔也会摸他头，但从来都只是糙糙地蹂//躏一番，不像师父这般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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