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有君兮沅有云

　　宋是胜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同往常一样午夜起床，寅时到达午门，卯时进宫上朝。

　　弘兴帝知道宋是胜找回了失散七年的女儿，也知道他的女儿之前一直待在昨日传来死讯的宋财身边，如今看到宋是胜，有些觉得莫名的不自在，稍微掩饰下地咳了声。

　　“朕听闻宋爱卿的女儿回来了，也真是巧啊，早年竟是养在宋将手下，可惜宋将身亡。朕知晓宋将来时，身边还跟了个半大小子，现在他可在你府上？”

　　“回陛下，顾云胡确是在臣府中。”宋是胜听到弘兴帝的问话，当即站出来持着象笏鞠躬回话。

　　“恩，宋爱卿打算如何安置他？让他一直留在府上似是有些不妥，朕记得，宋将来时，曾赐了套府邸过去，不如让他搬过去？”弘兴帝因为那莫名的内疚，一心想让宋是胜和他女儿快些拾起父女情，而顾云胡的存在就是阻碍。

　　“回陛下，宋府空无一人，顾云胡搬去未免有些清冷，留在臣府中也无大碍。”宋是胜到底觉得自己有些亏欠顾云胡和宋沅有，也想让他们一起相伴长大，再者，府中多养一人也不会有负担。

　　弘兴帝见宋是胜拒绝了自己，觉得宋是胜不明白自己的好心，还想继续说些什么。

　　薛重低着头站在下面偷偷拿眼瞄了弘兴帝几眼，觉得今日皇帝有些反常，竟然还管上一半大小子的去留，便寻思着这小子是不是有些过人之处。

　　“回陛下，臣有话要说。”薛重趁着弘兴帝没开口，就插了句。

　　“准。”弘兴帝心里正烦恼着该怎么才能让丞相松口，有些急躁，见薛重开口，有火也得压着。

　　薛重可是三朝老臣，执掌钦天监，宫里会观星的官员数他最准。可他性子古怪，每每让他收徒或传授，他总拒绝，说没遇上命定之人，他绝不收徒。

　　“回陛下，不知可否让老臣见见这顾云胡？臣前几日夜观星象，臣本命星东方出现一颗明星，熠熠生辉，臣猜想必定是臣命定之人出现了。”

　　薛重观星多年，不知给多少人“算过命”，也算得上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什么昨日观星，通通都是他现编的。如今上了年纪，再让他熬上一宿去观星，身子也受不住，活受罪的事，他可不会去做。

　　“准了。左右现在也无人有事可禀，今日便退朝吧。”弘兴帝也从没见过薛重指名要见什么人，好奇心起，打算也私服跟着去看看热闹。

　　众官员走出宫门后，薛重对宋是胜一揖，说：“还请宋丞相带路。”

　　“薛老言重了。虽然宋某忝居丞相，但宋某是晚辈，本该宋某向您鞠躬。”宋是胜退后一步避开薛重的礼，虚扶薛重后，也作了一揖。

　　“人人都道宋丞相最是彬彬有礼，这一接触，果不其然！”薛重向来喜欢这些守礼的小辈，别人都说他古怪、不近人情，却也不想想他们自己，一个个的，仗着自己品级比他高，成日趾高。

　　求人办事便应有求人的姿态，卑躬屈膝尚不推崇，但趾高气昂却万万不能。

　　这你来我往间，不经意便到了丞相府。

　　早早候在门口的赵叔一眼就看到自家大人和一位一脸白须的老头一同前来。

　　看那人官服，应是个正五品的官，赵叔自认自己可以将朝中九成官员的样貌、品级及喜好如数家珍，可偏偏这位，自己是没有一丝头绪。

　　“老仆见过大人。”赵叔也是个人精，这样一来倒也中规中矩，无错可挑。

　　“恩。这位是钦天监监正薛大人。你且去备壶苦丁，切记五分水两分叶三分露。再去换唤云胡到大堂来。”

　　“宋丞相有心了，竟是将老夫这点繁琐事都记全了，跟你相处可真是难得的舒坦啊！”

　　薛重觉得自己这身逆毛全都给捋顺了，身体不住地向外冒着舒坦。

　　薛重鲜少遇到这么让人舒坦的小辈。他这人做事随心随性。

　　观星这事说的体面些倒还是有些档次；说的难听些，也不过就是披着皇家皮的测字批命。

　　薛重早年只是个市井小民，偶尔给人算算命，这二流算命小子算得还算颇准，名头也被传遍村里乡外。

　　奈何算命只是个副业，正业就得再次提提宋财上山当匪前日日相伴的猪。

　　那时猪瘟还远远没有爆发，猪被当时百姓争相着养——猪肉价高，卖不出去还能自家食用，也不算赔本——养猪业便蓬勃发展起来。

　　随着养猪人的不断增多，猪的数量更是不要命地增涨。物以稀为贵，猪也以多为贱了。

　　薛重当时也养了些，还好因家境贫寒，只养了三五头。在宰了那些猪后，肉卖不出去，自己又吃不完。

　　不知道是薛重晾肉的本事不好，还是太阳成心于他作对，他晾干的猪肉，没香没味就算了，还着实结实，薛重能嚼烂树皮的牙都嚼不烂它。

　　屡次失败后，薛重不忍猪肉就这么烂了，毕竟也是自己一手养大的猪，薛重把猪肉简单焯熟后——左右他也做不好更复杂的——送给了那些没田没猪没粮的可怜人。

　　再多的猪肉干也会吃完，更何况薛重还没有，饭总得吃，人总得活，幸好薛重小时对观星算命一事极其感兴趣，尚且可以说阅遍千卷书册，也算半个“算命仙”。

　　薛重的名气越传越大，不少外乡外镇的人来找他，更有大户指名要算命。

　　----------------------------

　　薛重这性子是从小养的。幼年家穷，穿的都是父亲穿破后重裁的衣服，往往颜色都不一样，左黑右绿，上青下蓝的。

　　薛重虽也羡慕那些有余钱置办衣服的人家，但面上从不表现。旦有人提起，薛重也只是在心里暗暗记住，一找到合适机会就下黑手，七八岁的小个头也能整得他们鼻青脸肿。

　　薛重人如其名，心思颇沉，不管什么事都压在心里。薛家长辈个个都觉得薛重这孩子不像自家族的种。

　　他每天都会去村外小镇的书铺偷偷看书，运气好能躲着不被书铺老板轰出来，运气不好又赶巧碰上书铺老板生意不好，不免会被打出去。

　　偶尔鼻青脸肿地回到家，家里人问发生何事，他也一声不吭，只回房里胡乱地抹些草药。

　　幼年的薛重一贫如洗，还像茅坑里的石头；青年的薛重仍旧是茅坑里的石头，却小有积蓄。

　　薛重一家虽贫苦，长辈又觉得他古怪，但依旧吃喝都照顾着薛重，所以薛重身体极好，个高力气大又鲜少生病，十三四岁便帮着家里人种田、卖力气，赚来的钱除了补贴家用，剩下的都进了自己的口袋，日积月累，也有不少了。

　　薛重见铜板够多了，便抱着破土罐直奔那家书铺，光明正大地走进去，堂堂正正地拿了本以前看不透的《灵宪》。

　　土罐中的钱当然是买不到一本“光明正大”的《灵宪》抄本，薛重把土罐中的钱全倒出来也远远不够。

　　闹了这么一出，薛重梦寐以求的堂堂正正付之东流。

　　那书铺老板大约是觉得这一日的生意不错，也没有因此赶他出去，寻思着前几日一落魄书生将他默的《灵宪》拿进来托他买，他想着一落魄书生也不知从哪看的《灵宪》，默出来也估计是不完整的，怕影响生意，就给拿去垫床脚了。

　　书铺老板让薛重先等着，就走到后院房中将抄本挪了出来，敷衍地拍去灰，走了出来。

　　“就这本，也不知道那书生默的全不全，我知道你看过这书，大抵是记得些的。这本你要就拿去，留下这一罐的铜钱就行。”

　　书铺老板自薛重一进书铺就认了出来，那小子，自打七八岁起，日日雷打不动地到店里偷看，他自知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有时候火气一上来就会冲过去将他提起来赶出去，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没必要跟一孩子斗气，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看到这小子就这么直直走进来，也觉得稀奇。

　　薛重心里多少有些别扭，不想收书铺老板的这种好意，他看得见书上的灰尘和深深的压痕，猜想是店里的贱货给拿去压桌角的，但又不知自己何时能攒够钱买正版的手抄，就顺着接下了。

　　到底是薛重自己用辛苦钱买下的书，在回家的路上，他先草草地翻了遍，惊觉字的出尘，再仔细一翻，发现书中内容与之前自己看过的简直一模一样，书的末尾还被原主人细心地写了感悟心得，自己以往不甚明白的地方被这些心得拨开了些迷雾！

　　薛重才发现自己买到宝了，先暗喜自己的好运气，又庆幸书铺老板没有翻开看过，不然自己还得不到这么一本宝贝。

　　薛家人发现薛重竟面带喜色地回来，心想他这是捡到宝了吗，再一想他以往回来时的那张石头似的脸，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本以为薛重会不做搭理，没想到他竟然回了句，“恩，是捡到宝了。”

　　薛家人觉得今日的薛重怎么看怎么不舒服，但又觉得这样的薛重才像个正常的十五岁少年，就也只在心里求菩萨告姥姥地希望薛重以后都能像今日这般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