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有君兮沅有云

　　宋是胜坐在椅子上，竟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手有些握不住小小的雕花骨瓷杯，左等右盼地终于看到了宋沅有和顾云胡二人。

　　正午的阳光着实烈了些，刺得宋是胜有些睁不开眼。

　　宋是胜半眯着眼看着顾云胡牵着宋沅有一步一步走来，阳光像是在阻扰他们的脚步，在他们面前布下了一道白茫茫的无形屏障，叫人看不清他们的脸。

　　宋是胜觉得顾云胡就像只从不死心的长满刺的刺猬，在明知前路、未来是自己不期望的，还是抱着幻想一步一步地闯下去。看着这样的顾云胡，宋是胜心中有些酸涩。

　　顾云胡好不容易拖着宋沅有走到宋是胜面前，他最怕的就是听到自己心中所想的，他现在做不了什么，只能强瞪着眼睛盯着坐在前面的宋是胜，不顾眼睛干涩。

　　他重重地捏着宋沅有的手，像是这样自己就不会忍不住转身就走。宋沅有也像不知疼一样，愣愣地任由他捏着。这两孩子就像是对方的脊梁，互相为对方撑着。

　　宋是胜看着顾云胡的眼，暗叹了口气，过刚易折啊。

　　“云胡，沅有，过来。”宋是胜突然觉得有些口干，抿了口茶，搁下茶杯后，朝顾云胡和宋沅有二人找了招手，示意他们上前来。

　　“今日早朝，边外，有消息传来，你们宋叔战死了。”说到战死，宋是胜有些不忍地侧过了头，他怕看到顾云胡崩溃的眼神。

　　“你胡说！那是我爹，不是宋叔，我爹怎么会战死呢？他说过会一直陪我们的，你也说过我爹一定会回来的！你骗人!”从进了大堂起就没说过一句话的宋沅有听到这儿立马甩开顾云胡的手，梗着脖子冲着宋是胜哭喊。

　　“阿沅……”顾云胡也觉得那股子撑着他的气散了，顿时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一颗心跟被蒙了层层的布一样，闷得他想转身逃出。

　　转眼间，宋沅有跟宋是胜对峙的气势就消了下去，愣愣地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云胡哥，那是我爹，对吧，我是我爹的女儿，我爹没死，会回来的，对吧？云胡哥——”

　　宋沅有转身拉住了顾云胡的手，在她眼里，她已经什么都没了，只有她的云胡哥，还有个——战死的爹。

　　“阿沅，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顾云胡想牵着宋沅有一走了之，离开京城，回到他们的猛虎山，当山匪也好，农夫也好，只要离开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地方就好的。

　　宋沅有见她的云胡哥不再说话，顿时有些无措，好像溺水时，发现自以为抓住的结实木段实际上是短暂飘在水面的朽木，转眼间就会分崩离析，任自己在无边水中挣扎。

　　“你不是我爹，对吧？”看到顾云胡的反应，宋沅有也有些慌了，小心翼翼地求证着。

　　“我不是你爹，难道宋财是吗？七年，七年了，婉晴离开我七年了，那是你娘！七年前，我和婉晴从护国寺还愿回来，她那时已经怀孕三月有余了，我们本应一家三口团团圆圆，奈何我初入朝中，不知变通，树敌颇多，我与婉晴失散，本以为她们已经与我阴阳两隔。”

　　“可就在陛下下令招安前，有人告知我，婉晴七年前曾出现在猛虎山。你可知我有多欢喜？我恨不得立马辞去朝中事务去找你们，”宋是胜面对自己女儿的这般态度，觉得有些心寒，却始终愧疚多于气愤。

　　“站得越高，跌得越惨，我一旦辞去事务，那些虎视眈眈盯着我的人就会一下子扑过来撕碎这一切。若婉晴还活着，我们的孩子可能也还在，我不能让你们跟着我活得水深火热。”宋是胜看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女儿，想抱她，却又担心她挣开，心中泛起的苦涩一瞬间就淹没了他。

　　宋是胜抬头望了望屋顶，叹了口长气，“阿沅，你是我女儿，我确定。你就是我女儿，是我宋家的千金。你可以叫宋财爹爹，但我也是你爹。虽然这七年，我不在你身边，但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陪着你。现在你可以不叫我爹，但你始终是我宋是胜和孙婉晴的女儿！沅有，你明白吗”

　　宋沅有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在原地愣了会儿，谁也不理地木着脸转身离开了。

　　“阿沅！”顾云胡从没见过宋沅有像今天这般失魂，想要立马追出去，却又停下，“宋丞相，阿沅今天是太伤心了才这样的，您不要——”

　　“她是我女儿。你去寻她吧。”宋是胜说出这些话后，就好像瞬间老了好几岁，整张脸都罩着一片暮气。

　　顾云胡也顾不得这些，单单宋叔战死的事就已经让他快要窒息。

　　“阿沅！”顾云胡感到宋沅有的院子一眼就看到她趴在树底下，哭声震得顾云胡也想简简单单地大哭一场，但他不能，他得撑起宋沅有！

　　“阿沅，莫哭了，你还有我，宋叔食言了，但我不会，我会一直在你身边，谁来都赶不走我。好吗，阿沅？”我会一直陪着你，粉身碎骨也要在你身边。

　　那日，宋沅有趴了多久，顾云胡就顶着烈日站了多久。

　　小小树的阴影笼着宋沅有，就好像是顾云胡用自己稚嫩瘦削的脊背顶着巨石，即便血肉模糊，也仍旧温柔执拗地守着宋沅有。

　　途中宋是胜过来，看着这一幕，眼眶有些微红。

　　顾云胡就像是块牢牢扎在地里的石头，不会靠近，不敢靠近，只是默默地站在后方，无言地守着。

　　宋是胜就这样站着，想起来当年自己也曾这样站在婉晴身边。

　　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草。

　　婚前，婉晴曾写下这句。

　　宋是胜深深地看了眼顾云胡和宋沅有两人，转身走了。

　　闫家，当年的我奈何不了你，可这三年收集的把柄足以一点、一点地把你们拖进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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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胡哥，你说过了，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从正午烈阳高照，到现在的太阳西斜，宋沅有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已经哭干了，被身上汗浸湿的衣服黏着她闷闷的。

　　“恩，决不食言。进屋去吧，去换身衣服，等会儿问问赵叔有没有吃食。”顾云胡站了好两个时辰，腿脚有些僵直，稍稍在原地微不可察地活动了下关节，上前牵起宋沅有，陪着她走到屋前，示意她进去，看着宋沅有不肯放的手，又补了句，“我在外面等你。”

　　宋沅有这才松了手，一步三回头地进去了。

　　看不到宋沅有后，顾云胡在宋沅有面前强撑着维持的主心骨架势一下子被抽了个干净，他忍不住想，宋叔去世了，我该去哪儿，我在外人眼里不过是宋叔带的拖油瓶，宋丞相女儿的玩伴，我有什么资格一直陪着阿沅，宋叔的葬礼又怎么办，唔，暂时央求宋丞相吧;我？等阿沅稍微缓过来些就请辞回之前的宅子里去吧。

　　没过一会儿，宋沅有就换了身衣服，匆匆忙忙跑出来，看到顾云胡真的他所言在外面等自己时，方才把提着的心放下了。

　　顾云胡放下自己的满心愁思，重拾一脸靠谱，牵着宋沅有到下房找赵叔。

　　“赵叔，阿沅自中午就没进食了，厨房可还有糕点？”顾云胡手握着宋沅有，不时捏捏，似是暗自安慰她。

　　赵叔自宋是胜有府邸后就一直跟着，八年间从小小仆从做到今天管事的位置，没有点本事是不可能的，他的眼力可是宋是胜夸过的。

　　顾云胡这些小动作自是被赵叔看在眼里，赵叔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顾云胡和宋沅有，顾云胡除了眼眶有些发红，整个人都像是沉了下去，不见往日的恣意模样；宋沅有则像是蔫了一样，眼睛红肿，低垂着头，像只鹌鹑。

　　没有过孩子的赵叔顿时心都揪起来了，恨不得把最好的点心一股脑地全都塞给他俩。

　　“有有有，怎么会不给你俩备着呢，沅有最喜欢雪花糕了，赵叔给你们拿。来，跟我来。”赵叔连忙带着这两个可怜宝贝心肝去膳房去雪花糕。

　　三人到膳房后，赵叔包好雪花糕、碎玉糕，什么好吃都给包好了，塞到面前的两个小可怜怀里，说：“以后想吃什么了，就直接跟赵叔说，赵叔啊会什么都给你备着的。回去吧，今天的事，唉，赵叔心里也难受。”

　　听到这话，宋沅有瘪瘪嘴，似是又要哭出来了。

　　顾云胡见宋沅有这样，握紧了宋沅有的手，连忙说：“赵叔，我们就先回去了。谢谢赵叔。”

　　“诶，好好，沅有不哭，是赵叔嘴巴笨，不该提的。你们先回去吧，云胡啊，多陪陪沅有。”赵叔见自己打心眼儿里疼的宋沅有要被自己说哭了，恨自己的嘴怎么这么讨人打，忙让他们回去了。

　　暂且看看另一边的宋是胜，自从离开宋沅有的院子后，宋是胜全然没有心思去处理下边的事务，就枯坐在桌前，手里握着一只木雕的簪子，若赵叔在的话，一定会发现这是当年夫人天天佩戴的簪子。

　　那只簪子是早年宋是胜和孙婉晴新婚时，宋是胜一手雕的。孙婉晴嫁给宋是胜时，宋是胜还只是小小一个从六品司员外郎，那些俸禄去掉吃喝用度就没剩下多少，穷的连只好的簪子都买不起。

　　宋是胜不想委屈娘子，便打算亲自雕只簪子。宋是胜以前怎么可能会这个，前前后后耗了一个月，总算刻出了一只带梅花的簪子，神秘兮兮地送给孙婉晴，换来她日日的欢喜。

　　从护国寺回来遇劫匪的那日，宋是胜一介文官不通武艺，身上从没武器傍身，即便身边有仆从侍卫护着，也难免会有漏网之鱼冲进来，孙婉晴担心宋是胜甚于担心自己，便将头上的木簪塞进宋是胜手里，让他用以护身，还可以保护自己。

　　谁知，宋是胜没事，木簪却永远被留了下来。

　　这一夜，也算可以说是平安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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