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

　　埋在如今这土质、这气候、这环境污染下十年的酒，就算这山上的空气已经是相对于城市干净了许多，依然是不怎么能喝。一口下去，冰凉冰凉的，贺涵哆嗦了一下。反观唐晶，她这一口抿得极小，是在品。她轻轻抿唇的动作，偏头细思的动作把贺涵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身上有多少根神经都尽数被紧绷了，怕是她下一个动作，就能将他给分崩离析了。
　　他知道自己是害怕，既怕这就只是一场幻景，是他念的切了才被可怜了，又怕这就是事实。方才一声唐晶，一声贺涵，便就已经是了所有。从此，她不再记得他，从此，便两不相干了。
　　大道才知是，浓情悔认真，回头皆幻境，对面是何人。
　　这是桃花扇里的悲情，这也是她方才说的话。一知、一悔、一幻、一何……好一个何字！无人可，过去的他不可。谁都可，如今的他亦不可。

　　唐晶手捂着腹部，没有看贺涵，却是盯着地上的酒坛子。贺涵更紧张了。
　　“是不是味道不好，那就别喝了。事实证明，埋在地下的东西不能喝。”
　　“是味道怪怪的。”唐晶有点不好意思，觉得是自己讨要来的东西，末了还要批评人家的东西不好。再说，人家还说那是他预备下来的合衾酒，讨了喜庆吉利的东西，就更不好随意置评了。她抬手别了耳后短发，抬眼悄悄看他。
　　“没事儿，我也是觉得不怎么样。”贺涵瞧见她这小孩子做错事般的眼神，刚哆嗦下去的冰凉的酒立时化作了一捧热源。历历往事全都轰上了脑门，实习生时做错了数据的唐晶，升做项目经理后驳了他方案的唐晶，恋爱时放他鸽子迟到的唐晶，熟悉的眼神，熟悉的动作……他掩饰着自己眼眶的骤热，弯腰把酒坛子抱在怀里转身：“你要不要进屋坐坐，外头冷。”
　　“好啊。”
　　唐晶答得爽快，已经没有了方才的羞赧。才跟了两步，台阶上的贺涵反而停了下来。
　　“怎么了？”
　　“你就这么答应一个陌生人，你就不怕我是坏人？”
　　唐晶好笑地看他：“你的酒我都喝了，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迷魂药，你现在才问是不是晚了点。再说，你是坏人么？”
　　“坏人脸上写字么？”
　　“哦，那我不进去了，走了。”
　　她这刚要转身，贺涵又一把拽住了她手臂。唐晶摇头，索性侧过身子走到他前面去，一脚跨进了门。
　　“我只是忘记了一些事情，又不是失去了判断的能力。你是陌生人，但是，你一定不是坏人，我知道。”

　　贺涵把酒坛子放到吧台上，再绕过吧台进厨房里倒了两杯热水。唐晶就坐在了吧台边的高脚凳上，转来转去打量着这间看上去就只有一室一厅的木屋。屋里烧着壁炉，怪不得一点不冷。贺涵把水放在吧台上，隔着一张吧台坐在她对面静静地看着她。
　　想要贪婪，却不敢放肆，想要狂热，却只能隐忍。等着她的这一年，每天期盼的就是还能有这样一天，能这样专注的，心无旁骛地看见她，看着她。能同她一起体会岁月静好，能好好告诉她，他想她。然而此时此刻，哪怕是离得这么近，他却又不敢多看。只怕多看了一眼，就再舍不得存下这秘密，便就会告诉了她那些前尘旧事。告诉她，她是谁，他又是谁。
　　他悄悄捂着自己的胸口，当初疼到炸裂般的肋骨啊，是能归了旧位，还是，再也寻不到严丝合缝的匹配同生了？！
　　“其实，一些杂事我还是记得的。还有很多事情场景其实是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的，就像以前到了某个地方，你会觉得哎呀这地方我好像来过，这事情好像发生过，但又分不清是真发生过还是梦里见过。”
　　唐晶的话让贺涵一惊，难道这木屋她有记忆？他小心翼翼地问：“那这儿你来过么？”
　　“呵”唐晶气声笑了笑，目注着燃着的壁炉：“不可能吧，不过也不知道。也可能大多数女孩的梦里都有个这样的壁炉，所以就有种熟悉感。我的医生告诉我，能有印象的，多半是和重要的人、事有关联的。”
　　贺涵点头，他很想说自己在前不久也失忆过，只是那时候他没有忘记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这个人，这份感情。他想说，又不敢说。或许，自己对她来说是最不重要的，所以她才忘了一个干干净净吧。
　　唐晶看看他，想说，听到你的名字，我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不知道如何形容，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在院子里说，你似乎忘记了一些该记得的，却又不想费力去记起。是因为你潜意识知道那些是伤害过你的么，比如，重要的爱人、朋友？”
　　“可能吧。但我并不确定是爱还是伤。”
　　“一点都不好奇么？或许那些人也在着急寻找你。”
　　“医生告诉我，已经过了很久了。即是很久，寻不着，许是无缘。我也尝试过去努力回忆，但都不行。所以，就算了吧。而且，歌里不是唱过么，只要有爱就会有痛，而忘记了，就没有痛了。世界上谁离了谁地球不转了呢？就像你说的那架失联的飞机，走了那么多人，世界不还是好好的。”唐晶慢慢地说着，声音不响，每一个字又都清清楚楚地传到贺涵的耳里。她边说，眼眶里就随之变得水润起来，似有晶莹欲滴：“此生来去，由得了自己便是大福。”她顿了一顿，莞尔抬头，开口唱了句：“忘了我就没有痛，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
　　贺涵脱口，急切地，手差点就要伸过去握住她：“不是的。”
　　“啊？”
　　唐晶不解，转着手里的玻璃杯捂着手。杯子里若有若无的热气浮上，她端近了杯子，让热气蒸腾到自己脸上，热热的。贺涵呆呆地看着她泛起了红晕的脸颊，很想像她以往喜欢伸手拍他的脸颊一样去拍拍她的。
　　算是懂了何为近在咫尺，何又为咫尺天涯。
　　“什么不是的，你想说什么？”
　　贺涵动了动嘴，声音很低：“因为，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
　　唐晶却是听进去了，又只当他是在想念他走失的爱人，一时间沉默下来，不知道如何接口。

　　她飘忽开自己的视线，看着周围布置。待望向窗外时，突然跳了起来：“好像下雪了。”唐晶开了门，又站到了院子里。雪花飘得急，落得快。她仰着头，先是张开了双手去接雪，接了会儿，又兀自在雪中转了起来。白色的裙摆绽开，她开口大声叫到：“贺涵，下雪了。”
　　贺涵早跟了她往外，此时就倚靠在门边，痴痴看着在那儿开心的像个双十年华的小女生样的唐晶。
　　“贺涵……”
　　唐晶低声又念了遍这名字，舔在唇间，些许陌生，一点怅然。
　　“唉。”
　　“贺涵。”
　　三声贺涵，多少熟悉，几许心痛。似这风中留存下的往事，梅树下的泪眼朦胧，言不由衷。
　　“我在。你小心别转晕了。 ”
　　“贺涵”，唐晶站在梅树下，稍稍偏了下头，眨着眼睛。像在思索，在斟酌用词。舌尖微微露出唇边，娇俏顽皮，纯净的一如飘下的雪花，一如腊梅的清香。一如十多年前，她站在他办公室里，怯怯地又坚定地叫出的那一声贺老师。
　　贺涵再忍不住，唇哆嗦的厉害。站在门槛处，又被定在时光里。贺涵说过不少情话，对该说的人，对不该说的人，什么放弃所有，什么生生死死的，仔细想来是全不作数的。世人无不努力去生，在等待她的这些日子里，他活得无滋无味，却还是活着。然而现在，他想他愿意，他愿意为了护住现在这般安然无虑，舒心无忧的唐晶而退出她的生活，哪怕是死呢！
　　正是这一阙：
　　-------小绿间长红。露蕊烟丛。花开花落昔年同。惟恨花前携手处，往事成空。
　　-------山远水重重。一笑难逢。已拚长在别离中。霜鬓知他从此去，几度春风。

　　“贺涵，我还是想告诉你这种感觉，有点奇妙。”唐晶放下展开的双手，并拢了腿，站直了身子，像个汇报功课的学生。清浅的笑里，字字沐春。
　　“就是，念你的名字，像是……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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