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

　　初雪时要喝啤酒，吃炸鸡。
　　唐晶那认真的神情像是第一天上学的孩子回到家，告诉家长老师说上课的时候要把手背到身后一样，是圣旨，不得违背。贺涵听得莫名其妙，实在没搞明白这三者之间是什么必然的联系。想想也是，这话流行起来的这三年，他的生活简直不是个人过的。至少，不是能和风花雪月沾边的，不论是在深圳，还是之后回到了上海。但是不明白归不明白，这不妨碍现如今唐晶的话对于他就是圣旨。
　　“那…你继续看雪，我进去弄。”
　　贺涵问得小心翼翼，心里是一千一万个希望她点头同意，这意味着她还能多停留一些时候。人留不住人，只能靠雪留人了。
　　唐晶抿着嘴点头：“好。”

　　贺涵一进屋，先是把壁炉的火拨旺，再去查看这木屋里的存粮。啤酒是没有问题，炸鸡却是个大问题。这屋子就是个他两个月来一次收信，最多住个一晚就走的临时落脚地，哪会有鸡肉这东西的存在。英姐确实来补过货，也仅限于知道他最近两天会过来，给他放的一些这天寒地冻下不会坏的蔬菜鸡蛋、速冻水饺之类的。
　　他一边弯着腰翻冰箱，一边就脱口扬声喊：“唐晶，没有鸡肉这些荤的了。炸土豆成不成，还有盒午餐肉，也能炸。”
　　唐晶奔过来，一手扶着门框，半个身子往前探着。贺涵听到脚步声，关了冰箱门回头看她，就远远见着一副嘟着嘴不情不愿的表情。她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同他明显地表示过不愿意，不开心，耍过赖，撒过娇了？三年前的她也不曾，那时候的她何曾关注过吃食，加班到昏天黑地，他说什么就吃什么。酱子就跟他们家的后厨差不多。当然，那个时候的他们也基本是不会吃炸鸡这种食物的。
　　“在地上会跑的鸡，和地里躺着不动的土豆，这味道能一样么？”
　　这懊丧和委屈的声音，贺涵的心先就全软了，本来还想拿起午餐肉的罐子挣扎下说这是鸡肉做的，能不能将就下，现在是一点不再纠结。甚至觉得，力图解释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他跑过来，拿了桌上扔着的车钥匙就要往外走。
　　“你在这等着，我下山一次。”
　　唐晶对他这突然的举动莫名其妙，挡在门口：“下雪天，山路打滑的。你看这雪越下越大了，你下山干什么呀？”
　　“我去问问英姐的饭庄里有没有，她那儿应该备着。再不行，去超市生鲜柜，那儿一定有的。”
　　“你…”唐晶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笑了出来：“你是不是傻，要这样，我直接去山下就行了，我就是打那儿走上来的。可是那儿没有梅花了吧。”
　　“没有了。”
　　贺涵觉得自己堪称灵活机智的脑子是不是这一年来没怎么用，变得迟钝了。只能跟着她的思路走，傻愣愣地摇了摇头。
　　“所以，梅花和炸鸡…”
　　唐晶手指两边点来点去，贺涵紧张地看着她，待她笑嘻嘻地说了句我选择土豆，他也顺着跟着她笑了出来，用力点头。
　　“可我要两罐啤酒作为补偿。”
　　“行，没问题。其实那罐午餐肉是鸡肉的，应该能意思意思替代一下。”
　　“那你不早说！”
　　“我…我不是想尽量完美满足你么。”
　　“哪儿有那么多完美的事情，什么都要最好要完美，活着不是太累了么。不用不用，这样就很好了，我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就是个路人甲。”
　　唐晶说着就把人往屋里推。贺涵简直不敢相信会这样说话的是唐晶，那个争强好胜，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的唐晶，那个要做到他也不曾做到过的事情的唐晶。他边被推着，边回头努力看她，在她松手又要转回院子里的时候，两步回跨又拉住了她手臂。
　　唐晶不解地抬头，极轻地一声疑问：“嗯？”
　　贺涵像是没有听到，怔怔看了半晌，看着这个是他的唐晶，又离得很远的，相逢对面不相识的唐晶。直到手里的臂膀挣扎了下，他才抬了另一手捻去她头上的雪花，柔着声音劝道：“别再出去看了，就在门口吧。南方的雪积不住，落下来就成水了。看你头发都湿了，别着凉。沙发上有毯子，拿了盖着。”

　　等系上了围裙，贺涵对着面前的东西，竟然一下不知道先动哪个。这一年他都没有自己动过手煮过东西，唐晶的那间屋子里没有开过火。他不是在Sunrise里吃了，就是去酱子。一个人，怎么都好对付。这一年，她不在他的生活里，在他的心里。他对太多的事不再关心，唯独对想她这件事无能为力地放不下，也不想去弄懂或者参透如何放下或放弃，那成了生活和活下去的信念。如果忘了，那如何活？所以，忘了她也没有用。
　　吸了吸鼻子，贺涵决定除了炸土豆和午餐肉外，这些英姐备下的蔬菜至少可以再拌个蔬菜色拉。想清楚了，动手起来还是算麻利的。唐晶就直接坐在了门槛上，毯子盖在腿上，靠着门框，赏雪赏梅再加偶尔转个头，赏一下厨房里开着流水，耍着刀功的男人。
　　“现在的男人都这么会做饭了，女人可怎么办？”
　　“都？”
　　他缓缓抬头，怕是自己没有听清。唐晶并没有解释，顺着继续说道：“对啊，人美嘴甜会做饭，这该是形容女人的。现在偏偏有这么多像你这样的男人来争这七个字，女人连回归家庭的路都不占优势了，自然只能打拼职场了。有人对你说过这七个字么？”
　　“…有。”
　　唐晶遥遥指着吧台上的酒坛子：“你爱人吧。你现在这样给其他女孩子做吃的，等她回来了会不会吃醋？要是吃醋了，你就惨了，好不容易走回来了，又要被气走了。”
　　“不会。她不会吃你的醋的。”
　　“这么有信心啊！不过没关系，她不会知道的。你别傻傻的自己说啊，我看你挺傻的。刚才居然要下山。这样吧，万一她生气了，我负责给你解释。”
　　“好，我到时候找你，你一定要来啊。”
　　“嗯，就算我回马来了，我也再飞过来。随叫随到。”
　　“你…你一直住在马来西亚？这一年没离开过？”
　　“现在不是离开了么？我拿那边的护照，可我觉得，我应该不是那边的人。你看我长得也不像吧。”
　　贺涵起油锅点火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口气来追问，他不敢一下子问得太多，但又迫切地想知道。那些话在嗓子口滚了好几个来回，最先问出口的竟然是：“那，你说的那个人美嘴甜会做饭的男人，那个都字包括的，也在马来西亚？呵…”他强自镇定的笑了声，给自己找补：“看到你吃其他男人做的饭，不会也吃醋吧。”
　　“吃醋？当然不可能。”
　　唐晶说的轻快，贺涵的脸色已经惨白，整个心坠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手一抬，碰到了油锅的锅柄，哐啷一声，惊回了他的神志，手忙脚乱地扶住。
　　“你没事吧。经不得夸啊，可别火烧厨房了。”
　　“没事…没事…你等着吃吧。”
　　开了火，烧热了油，把午餐肉放进油锅的时候，他又低声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音量说了声没事。贺涵的一颗心此刻也差不多是在油锅里被油煎火烹了，失踪又失忆的一年，她身上发生了多少他已经来不及参与，而又可能影响今后的事情。退出她的生活，真的就要退出了么？可他必须知道她现在的生活好么？安全么？那个人又是怎样的？
　　贺涵机械地翻着锅里的肉，两眼紧盯着滋滋翻滚的热油。忽然滴下的泪落在油锅里，再溅起来，滚烫地滴答在了他手背上，也是恍然无觉。兜兜转转，转来转去，这特妈都转到国外去了，到了还是应了自己说过的那句走散了么？
　　他到底还是不甘心的。
　　抬头望过去，是她无限美好的侧影。若是搁在从前，这样的日子，他恐怕早就带着她去英姐那儿凑热闹，一众人闹哄哄的。要不就是应着雪景，咋呼着要去加拿大滑雪。总之哪一样都不会是这么安静地看着她。
　　往日，是在挤挤攘攘地人声里过着风月；如今，是在安安静静里将风月消弭无声。
　　他爱哪个？
　　他爱的是她啊。

　　贺涵端着放好了菜的盘子过来，恰闻唐晶的手机响起。他听到她向着电话里叫了一声：“远洲。”这个明显是男人的名字将贺涵彻底定在了原地。
　　唐晶听到声音回头，贺涵举了举手里的盘子，唐晶点点头，指指自己的电话，再指指壁炉。贺涵会意，走过去把盘子放在了沙发前的茶几上，把茶几拖到了壁炉边。把原先铺在沙发上的两块羊毛垫子铺到地上，再把沙发上的靠垫全都扔在了上面。
　　他一边做，一边听到唐晶进屋，电话还没挂断，她说她挺好的，这边下雪了，很难得。应该会多逗留一阵子，房子住得也舒服，你安排的很好。
　　等唐晶讲完电话，坐下尝了口炸午餐肉，贺涵才状似随意地问了：“马来西亚的他？”
　　“对。我这次过来也就是随便走走，一直觉得自己的口音和长相都不像那边的人，更像这儿的。那边的日常用语是英语和马来语。可马来语我根本不懂，英语是没问题。但是…就像名字，我更喜欢唐晶这两个中文字。”
　　“唐晶。”贺涵念了，又再念了声：“唐晶。”
　　唐晶笑道：“是不是很好听？你手艺不错，煎的肉很好吃。”
　　“是，”贺涵看着她，这一声是，没有经过声带的震动，却是在丹田里千回百转，带上了这十多年的故事，由气声发出。终于，还能当着你的面叫出这一声。
　　唐晶愣了愣，问他：“可是…我怎么反倒听出了点悲伤？好听，不该是喜悦么？”
　　贺涵轻咳了下，捏了捏自己的喉结处转移了尴尬，又开了啤酒递过去：“唐晶，你就只在杭州逛么？”
　　“不是，杭州只是想来看看，我更多熟悉的地方是在上海。我想把上海逛个遍，不知道能不能想起什么？”
　　“那你需要导游么？”
　　“你是上海人？你不在这儿等你爱人了？”
　　贺涵看着她，再看向吧台上的酒，和这间也承载过往事的木屋，窗外的雪…最后，又落回她身上：“想听我和她之间的故事么？”
　　“女人都爱听故事，特别是爱情故事。你们的故事长么，好听么？”
　　“可能很长，有一千零一夜那么长。”
　　“那正好”，她扬了扬手里的啤酒罐：“我有酒，你有很长的故事，也算长长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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