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

　　直播间里是一张白色的呈S形的大桌子。主持人坐在S凸出那一端，面前还放着一台笔记本。唐晶和贺涵并排坐在往里凹的一端，桌子的下半部分是有挡板的，也就是说两人只有上半身是在镜头的摄像范围内。
　　真坐上直播台，头顶四周灯光大炽，而前方几台不同机位的摄像机后的工作人员则是隐藏在黑暗之中的。一明一暗，他们在台上无所遁形，脸上的所有细微表情都会被摄像机捕捉。他们不知道是哪台机位在推近，也不知道导播会切哪台机子，给中景还是近景，不知道他们展现出去的形象是怎么样的。他们将要说的话，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信，更不知道电视机和网络面前的千千万万人在乍一听到时会是什么情绪反应。长于方案和计划的贺涵和唐晶，善于在切磋和磨合中达成所愿的唐晶和贺涵，察言观色的本领、缜密的思维逻辑在此毫无用武之地。经验丰富的主持人有本事在他们无暇细想的情况下套出他们本能的第一反应，这也是编导事先提醒他们不要有任何犹豫的原因。在快节奏直播的一小时中，你任何的迟疑都可能成为观众诟病你的理由。
　　他们仿佛站在无垠的海岸线边，一滴水下去，是融入大海无声无息，还是掀起滔天大浪实在是心里没有谱。幸运的是，面对未知，他们从来没有害怕过。
　　你只为吻我而低头，而我，也可以只为抱你而倾身。

　　节目的片头，播的是他们在大堂看到的预告片的完整版，掠去了4月1日这个为预告而做的时间宣传。画面上是起航的飞机和黄昏时分的万米高空，是黄浦江畔的斜阳晚照和华灯初上的爱人晚归。机场塔台上，航空管制员一遍遍的重复着，马来西亚航空MH073，请让我们在雷达上看到你，请让我们在雷达上看到你……目的地上海，地面气温25度，左跑道允许降落，我们在等你回家。清空的跑道远处，有随时候命的救护车、消防车。机场外，有成队列型开着双跳灯的小车……
　　主持人说：“节目开播五年来，这是我们做的第一次直播。如果，在直播的过程中，我们真的迎来了这个等待了500天的消息，或者，今天的节目能为这个消息的成真出一份力，那必将是我们栏目组、在场的所有人员和电视机前、网络前的您最激动和值得记住的日子。”
　　主持人坐在位置上肃穆着脸，手呈祝福祈祷状放在胸前，低头欠身。贺涵和唐晶并不知道自己应该盯着面前的哪一台摄像机看，于是他们就只是像生活中的谈话时一样目视着主持人，一起做了这个动作。
　　镜头切换到了他们身上，主持人接着说：“今天之所以会有这场直播，完全是因为我身边的这位女士。她叫唐晶，很平凡简单的一个名字，却因为这个名字曾经出现在马航073的确认乘客名单上，而让今天她的出现变得扑朔迷离。”
　　“您好。”主持人简单地问候：“据我们了解，您是在今年的农历新年前才从马来西亚回到的上海。而且在您身上还发生了一些事情，这次是直播而不是录播也是应您提出的要求。”
　　唐晶点了点头：“我是唐晶。出现在乘客名单上的那个人应该是我，我是去马来西亚出差，买了那天的回程机票。然而事实上我并没有能够上飞机，这一年多我一直在马来西亚。我是在那边的医院醒来的，从那时开始，一直到今年正月二十吧，我都处在完全失忆的状态里。就是目前，我虽然已经逐渐回忆起了大半，但从当初去马来出差开始，直到在医院醒来那一段时间的记忆依然没有找回来。”
　　“您的这一段话，信息量有点大了。我们必须逐条来做分析叙述。”主持人声线平稳，声音冷静，没有因唐晶的这一段集中爆料而亢奋。这是她的职业素养。然而她的眼里依然有被点燃的激动。唐晶事前没有透露分毫详情，节目组也是被这个话题潜藏的社会热度吸引，破天荒地在毫无把握唐晶会说出爆点的新闻还是只是平淡的说她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就积极申请了项目审批。编导乃至台领导都顶着巨大的压力，做好了是爆，反之则可能是毁灭。如果要问编导到底谁给了他们勇气，一是在和唐晶简短的三次加一起不超过30分钟的电话里被她的真诚俘获，另一个则是最初的爆料人在电话里气定山河的霸气。
　　“据我们了解，航空公司出具的这份名单是确认已经登机的乘客名单。如果您误机了，或者因为其他原因而没有出现在飞机上，这份名单上是不会有您的名字的。您说您从来没有上过那架失联的飞机，那飞机上的唐晶是谁？是航空公司的失误，还是有人冒充了您的身份，再可能是……”
　　“也可能是我上去了，又下来了。”
　　唐晶自己把话接了下去。此话一出，主持人和贺涵都吃了一惊。主持人为唐晶的大胆，贺涵则是深切地担忧。这话等于引出了一种可能，如果成立，唐晶的不在飞机上，不是巧合，而是事先知道了消息而做出的避险反应。那就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了。
　　主持人没有立即接话，而是等着唐晶自己的补充。
　　唐晶迎着主持人的视线，平静地摇了摇头，看上去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多么严重的假设。她郑重道：“我可以以我的人格和生命起誓，我不知道事件最本质的原委。因为在我醒来之前，在马来西亚这一段的记忆仍然没有找回。正因为这样，我想我也无法排除如果这架飞机早已经迫降在某地，我也可能是从飞机上下来再被送到了马来的医院里。进了闸口后再出来，我想我没那么大本事。当然也可能如您所说的，航空公司没有失误，只是飞机上的那个唐晶根本不是我。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又有一个问题，如果这架飞机是被计划好的要被失联，为何要有一个冒充的我？如果是意外，那这个冒充的我上了飞机，来到上海是为什么？难道不会被戳穿么？”
　　贺涵接口：“我去接的机，当时如果看不到你，就戳穿了吧。而再高超的化妆技术，我也不会将你认错。”

　　网上开始出现弹幕。
　　“开什么玩笑，该失联的人突然出现了。”
　　“马航垃圾，低级失误。”
　　“失忆？写小说吧，谁信？”
　　“这是来蹭热度想走红么？”
　　“用这样哀伤的事件炒作，不要脸。”
　　……

　　陈俊生和凌玲一起坐在沙发上，《新闻六十分》这两天台网同推的预告他们看见了，比安提和辰星里的很多同事都注意到了。因为出色的唐晶、因为众所周知的贺涵苦等唐晶的这一年多、因为这两个身边人，失联的这架飞机的任何消息都牵挂着整个咨询行业里的众人。
　　当看见出现在屏幕上的唐晶和贺涵时，这个城市里有多少人是直接又惊又喜，不敢置信地跳起来的？他们，是容不得网上有丝毫诋毁贺、唐二人的存在。
　　“对于真实的，现在坐在这儿的唐晶当时有没有上飞机这件事，我们有和马来西亚方面联系，希望能拿到吉隆坡机场当时登机闸口的监控视频。但是因为时间太久等原因，没有能够实现。但是，我们翻找到了出事时，在浦东机场我方的记者拍到的一些画面，其中就有等待中的贺先生。”
　　他们身后的大屏幕上开始播放一些当初的新闻剪辑片段，这是贺涵第一次看到当初的自己，更是唐晶第一次看见那段最焦心的时间里的贺涵。画面镜头不多，在吵嚷着要航空公司和机场给说法，以及痛哭的人们中，偶尔被镜头扫到的，坐在一边对着电脑的贺涵太与众不同了。
　　主持人问贺涵：“我能问一下，您当时是在干嘛么？”
　　唐晶同样疑惑地看向贺涵。贺涵被画面上哭喊着，拥挤在询问台前的一张张焦灼、期待、痛苦的脸又带入了那个最无助凄惶到要炸裂的时刻。他咬了下唇，望向唐晶。两人目光一接，贺涵眼里瞬间被激起了泪光。尽管已经重逢，然而这忍了500天的泪，到此刻才无所顾忌地潸然落下。
　　贺涵在桌下握住了唐晶的手，他说：“那时，我没有时间去哭去吵，我在那儿对着电脑，开着Google地图查找着航线段中一切有可能干扰雷达的地方；那些搜救人员还未能及时寻找到，而万一是坠毁，通讯工具又不能及时有效联络的地方。我在了解可以到那些地方的最近的城市、交通方法、医疗条件，总之将我能想到的所有像做方案一样一一列出。”
　　唐晶反握住他的手，这是生死时速中的考验。这样的镇定和清晰的思路，唐晶不敢说同样的时刻自己也能做到。画面中，她看到了他握鼠标时发抖的手和刀削斧凿般坚毅的脸。再看看此时泪流满面的男人，被震撼的感动无法遏制的一层层翻卷涌起。和平年代不敢说生死相随，而当生死猝不及防降临的时候，才懂得相随相许就是水到渠成，像喝水吃饭那样该做会做的事。没有迟疑也不存在造作。
　　他说：“我想，只要一有消息，后续就是抢时间。无论如何，我都要看见你，赶到你身边的。”
　　唐晶紧了紧他的手，微微点了点头，像在承诺，也像在许愿。她想：贺涵，我有没有说过，你是我的骄傲，也是我的后背。

　　“那么请问，您这一年来在马来西亚是怎么生活的？您此次入境持有的是马来西亚护照又怎么解释？”
　　主持人的问题一出，弹幕立刻被刷爆。话都很难听，偶尔的几句同情的言辞被淹没在大片大片直指这就是一场作秀，背后有阴谋，失忆都是借口，唐晶本身就是肇事者，是恐怖分子的言论中。也有人说这俩是上来揭别人的疮疤秀恩爱的么，真正的失联飞机家属在哪，电视台在赚流量么？
　　贺涵可以忍受自己被指责，却绝对受不了唐晶被诋毁。他脸色极其难看，就要开口回怼网民，唐晶按住了他。她没有理前方屏幕上出现的那些字，没有激动也没有慌乱。她看着主持人说：“我在马来西亚被赋予了身份，有供我治疗的钱财和居住的房子。但是这一切，在我失去记忆的时候，我是理所当然地接受的。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我接受了我就是一个马来西亚公民的身份。但是现在，我恢复了大半的记忆，这个身份确实是疑点。我愿意积极配合有关部门的调查。”
　　“我们佩服您今天坐在这里直面的勇气。事有万一，如果查出来的事情对您不利，您会后悔今天的行为么？”
　　“我相信我自己，即使是失去记忆时的自己。这是生而为人，对自己的尊重。我会主动要求直播，还有什么可怕呢？一架飞机上所有的乘客加上机组人员，以一个人身边有配偶和双方老人加孩子这样的家庭成员配置来算，所有能真正感同身受的直接当事人以千来计。但现在通过网络传播，在电脑手机前打下弹幕的是千这个单位的几十倍几百倍甚至更多。”唐晶语气坦然而有力，目光平静而无波无澜：“我唐晶只有一个人！”
　　她停了停，看向贺涵：“还有他。我们敢坐在这里，是因为我们问心无愧。敢坐在这里坦诚经历，是为了能一起寻找到失联的人。我们已经做好了承担的准备。大家有任何的猜测都是合理应该的，但我们不会因为这些而害怕，我们也不会在今天之后回复任何留言。”
　　贺涵已经抹去了方才流下的泪，他欣慰感叹着唐晶的冷静从容。这是他的女人，他的唐晶。他想告诉她，你是我的骄傲，也是我的支撑。
　　他强势接口道：“但是今天，只要节目时间允许，我们会尽量回答你们的好奇心。只希望你们提的问题是本着善意和真正想要一起努力查出飞机失联的真相。”

　　“你怎么证明你没有恢复全部记忆，把你脑子打开来看看戳两下么？”
　　这句话是坐在酱子里的看节目的一个客人说的。女神姐姐要上直播，洛洛这个死忠粉自然得全程关注。店里的电视机早早就放在了新闻频道上，周末的五点多，店里的客人也比平时更多一些。今天的这个话题绝对吸引人，坐在吧台那儿仰着脖子看的，小桌那儿扭着身子看的，更有人直接站到了电视机下面。还好，这儿可能是因为没有电脑随时刷弹幕，倒是全神贯注看内容的人多，大放厥词者少。
　　洛洛是送餐的时候听到了这句议论，她直接就把刚放下的这位客人点的拉面又拿了起来，昂着脑袋气坏了的冲他：“我看是要把你的脑子敲开来。本店不做你的生意了，走。”
　　对此老卓也没有异议，他手上拿着片鱼的长刀指了指，话是对着全体顾客说的：“这电视上的两人都是我们的朋友，他们的品格行为不接受路人的不明真相的无端指责。小店的吃食虽然简单，但也是吃下去为了增力气，添营养的，不想无谓浪费在猪脑子身上。”

　　罗子群和白光的小馄饨店里没装电视机，无线网络倒是有的，那是方便白光偷懒的时候打游戏用。他没想到唐晶会主动上电视来说这件事，害他没能敲到一笔横财，心里早生了恨。他把PAD竖起来开了外放的声音在店里放，边向店里零星的几个吃客唾沫横飞地介绍着唐晶：“这对狗男女我认识的，不是什么好人。这事儿肯定有猫腻。”
　　罗子群停下手里包馄饨的活，打断他：“你不要乱说话。”
　　白光跳起来辩驳，在不大的店面里撸起袖子喊：“我怎么乱说话了？那会儿飞机上那些家里的人哪个不着急，电视里都报道过哭天抢地的，守在机场不走的，后来索赔的样样都有。你看见贺涵紧张过伐？他蹲过点伐？他刚说的话鬼才信。我一点没看出他有什么难过的，还开了家店，生意好的不得了。这里面要是没文章，不可能的！”
　　吃客们疑惑地问：“自己女人失联了，他还开店？这心也是大的呀。电视上看看蛮恩爱的嘛！”
　　“呸。恩爱个屁。”白光来了劲儿：“这女的被他抛弃过的，他跟她的闺蜜有一腿。我跟你们说…就是我女人的姐姐…”

　　路远洲盯着节目的网络直播沉默了许久，密集被刷过的诸多不友好的、充斥着攻击性的弹幕完全遮盖住了屏幕上的贺、唐二人。再看另一台关闭了弹幕的直播屏幕，哪怕网络上已经吵翻了天，主持人的问话再尖锐，身边的贺涵强硬地回击着一句句刻薄甚至恶毒的网民的猜测…唐晶始终淡定优雅地用她自己的节奏平缓地述说。她眉目里的从容，让轻啃着自己指关节，陷入深思的路远洲纵容又放肆地笑开。
　　傻姑娘啊。他想。
　　终于，他还是拿起了手边的电话，按了一个快捷键。迅速被接通的一刹，电流的兹拉声让路远洲夹着雪茄烟的手揉了下眉骨，再用无名指滑到自己的眉心用力按了下，尾指微微勾着兰花样儿。
　　“动手。”
　　终是砸下了利落干脆的两个字，再也没有回头路。
　　路远洲仰首眨了眨眼，依然酸涩，他把锅甩给雪茄喷出的烟雾。骨节分明的外科医生的手指上，带着时间和战争留下的痕迹。他偏爱曲线，那是仪器上生命跃动的象征。他曾不顾一切执着的东西，今天要反其道而行之。曲线救国，却已经救不了我自己，希望还能救你。此刻他倒是真的相当期待他们即将会有的反应了。

　　节目进行到50分钟的时候，前方屏幕链接的网络平台上，先被突然出现在正中的大黑体字覆盖：“20分钟前，一架马航飞机再度从雷达屏幕上消失。”
　　紧接着，是各色弹幕的强力刷屏，覆盖住了整个屏幕。文字之间密集到叠加在一起，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看清。所有的弹幕都在刷：
　　“马航飞机再度失联！”
　　“这是巧合还是阴谋。”
　　“给个解释啊，还做什么节目，是不是故意的。”
　　“又是上海和吉隆坡之间的航线，这是有毒吧。”
　　“唐小姐和贺先生，这是你们策划的么？这操作666啊”
　　“选在今天，是要愚弄全世界么？”
　　……
　　唐晶看到弹幕一下想到的是苏樱的航班，马航，吉隆坡到上海。2点多的时候说她马上登机，那此刻正该在空中。唐晶脸色骤变，惊慌失措地看向贺涵，立刻就想摘掉话筒站起来离开。
　　主持人接收着耳麦里导播给她的最新消息，在唐晶要动作之前先伸手按在了桌面上，沉声道：“本台收到的最新消息，北京时间4月1日，下午5点30分，马来西亚航空MH381在雷达屏幕上消失。它是于今天下午3点25分准点从上海浦东国际机场起飞，飞往马来西亚吉隆坡国际机场的航班。机组人员及乘客名单我们已经拿到……”
　　唐晶闭眼呼出一口气，心想着还好还好，不是苏樱的航班就好。贺涵探手拍拍她的肩，两人一起侧转身看身后的电视大屏。滚动上升的众多名字中，罗子君三个字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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