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

　　握手是一种礼貌，牵手是一份爱恋。拉手有时候代表着妥协，有时候便意味着是支撑。手指被强硬的牵扯住，虎口处被另一只厚实的手卡住，人身上的脆弱点一旦有了依托，心理上就会有依靠的愿望。不再孤单，相互依傍。所谓传承，所谓交付，也是通过双手来完成的一个具体的仪式。
　　灵巧的手指上有万千神经，那根牵连着心脏的无名指……贺涵用尽他能提起的所有力气，狠狠地捏着唐晶的手。那只手在他的大掌里颤抖，他又立刻包上了另一只手掌心，把她的五指团成一个拳头包裹住。
　　唐晶看着屏幕，看着罗子君三个字，她害怕。
　　人，会因为被宣扬吹捧的，所谓高尚的悲天悯人的情怀，而对惨烈性的事件投注格外的关注。未必会因为幸福的事情而同乐，却会因为凄惨的事情而同悲。终于证实了世上有比自己更不幸的人，才会不吝洒落同情和眼泪。看见一夜瑞雪覆盖的欣喜为何总胜过一夜枝繁叶茂？往深了想，也不过就是冷意胜过了温暖。寒冷是一瞬间扎入肌肤的，比之逐渐沁入心脾的暖流，让人更容易感知。正如现在网络边，那一群发生的事情和他们无任何切身关联的网民们，正噼里啪啦像被点燃的炮仗一样，在屏幕上发出的一系列质问和谩骂。
　　时间是无形的，可越是无形的东西，越是压人压的厉害。她和苏樱仅仅相识一年，就会因为猜测那架飞机可能是她的航班而惊慌失措，更何况是罗子君呢？一年和十年的区别，罗子君这个名字的意义和带来的冲击对于唐晶和贺涵来说都是不一样的。贺涵不能说他看到这个名字时无动于衷，尽管他更关心的是身边唐晶的反应，他也依然会紧张那个人的生死。他且如此，更何况唐晶呢？
　　贺涵知道的唐晶，会在遭受背叛时，依然去送薛甄珠最后一程；会在进入辰星后，立刻开除凌玲。她那么做，有几分是为自己，有多少是为了别人，只有身受的人才懂。她是那么温柔善良地对待着身边人，她的傲气和小爪牙只在工作中遇到抵抗时偶尔展露。她不善于主动亲近别人，却从不吝于传递她自己的善意。他也曾一度以为，在老卓店里将一碗汤团泼向罗子君的唐晶，真的可以和往事恩断义绝。可现在在他的手心里颤抖的小手泄露了一切，她还是那个唐晶。她再恨她，厌恶她，也难以接受她会在她面前消失。而这消失，用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时刻，总让人觉得和唐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和因由。
　　可这个世界给予良善的人又都是什么？从来不是同等的美好。似乎就因为他们无所求的好，而要加倍让他们看到世界的丑恶和残忍。贺涵无法不自责，无法不内疚。他满眼伤痛的看着她，背着身，用掌心捂住身上的麦克风，轻声唤她：“唐晶，不关你的事，真的。”
　　唐晶只觉得脑子里全是纷纷乱乱的碎片，有那么一瞬，她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也理不清。她记得她才从马来的医院里醒来的那一刻，是晚上，眼前一个人都没有，黑漆漆的，唯一的光亮是身边一台她看不懂的仪器上发出的绿光。她努力看了一眼，再是一眼，还是不知道自己在哪，自己是谁，甚至无法在第一时刻确认这具身体上手指的翘动，呼吸间的胸腹起伏是属于她自己的。现在比那个时候好一点，至少她循着声音转过头的时候看到了人，看到了贺涵。看到他唇齿启动，听到了他叫唐晶。
　　唐晶努力克制着自己团起的拳不再颤抖，她缓缓伸开五指，叉入他的手指间。交握是力量的给予，可这一次，她脆弱地想哭。她保持着坚忍的表情，想到她从香港回上海做手术的那次，麻醉过后的苏醒，她也是第一眼看到了贺涵。他向她求婚，后来罗子君也进入病房向她道贺，再后来呢……她心里一沉一痛，抬眼看着屏幕上停止滚动，占了满屏的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她一眼便能定位的三个字。
　　人在孤单的时候，力量是从自身生发出来的。而一旦有了身边人，就会自然去寻找依靠，寄期望于力量的叠加。可如果这份力量并不那么踏实靠谱呢？哦，罗子君。她在心里低念这个名字。人总在第一眼时看到的是事情本身，第二眼时想到的是事件的同类比，第三眼意识到的是生活，第四眼窥探到的才是自己的内心。人的情绪啊，你以为一切都过去了，以为是柳暗花明，却又在猝不及防时再度感受山穷水尽。

　　节目的编导自然之前做过充足的功课，对能找到的关于唐晶的过去的资料全都了然在胸。因而当拿到的名单上有罗子君三个字，再看到直播间里的两个人的反应，便明白了这个罗子君的意义。她也有点感慨，本想着通过这节目让两人认清一下彼此眼里深藏的至死不渝。可谁知老天戏弄人！此刻，当死神再度不期而至时，她为这两人捏了把汗，但为了上帝给予的暴涨收视率的问题却又不能不再浇一勺油。
　　主持人按着编导在耳麦里的提示，压着惊讶的情绪问道：“两位现在给大家的感觉，是在名单里看到熟人了么？”
　　该来的问题总是逃不了。唐晶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她对贺涵说过的：上直播，玩大的，所有问题她只回答一次，没什么可怕的。唐晶没看贺涵，也没看主持人，她直面于黑暗中那几台咄咄向着她们，像是随时会把她们吞没的摄像机说：“是一个朋友的名字。”她停了下，清清楚楚地、主动地、坦然地说出了这个名字：“罗子君。不知道是不是只是巧合下的同名同姓。不论如何，希望这架飞机上所有的人都能平安。”
　　“您和罗子君是……”
　　主持人还没问完，贺涵抢先道：“虽然目前还不知道这是一起什么性质的事件，我仍然希望我之前整理的那些应对飞机失事时的方案和需要注意的以及容易被忽略的各种事项，会对这架飞机上的乘客家属有所帮助。我会在节目结束后立即上传到这档节目视频下的评论里，或者…”他礼貌谦逊地询问主持人：“是否可以请贵台网站的管理员在相关页面内将其置顶。”
　　主持人郑重点头：“当然可以，我替所有乘客家属感谢你。”
　　被贺涵一打岔，先头的问题一时难以再追问，节目时间也眼看要到了。主持人犹豫了一下，可一接触到唐晶的眼神，自问面对过各种形形色色的嘉宾，久经沙场的主持人，竟然感到胸口一阵钝痛。那是一种说不上锋利，但含着些微的嘲讽；说不上她有多坦荡心无杂念，可又绝对是小葱拌豆腐般一清二白。像一个武侠世界中的绝顶高手，随随便便一个起手式，周身已是毫无让你切入的破绽。最初，你想打败这个人；最终，你会敬重这个人。
　　她，是入世的高人，是世外的俗客。让人欲辨已忘言。

　　路远洲没有错过唐晶脸上的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他有点遗憾没有让唐晶对着镜头说出和罗子君的关系。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故事，在他们周围的朋友和同事间传言太多。路远洲觉得，只要唐晶能当着千万人的耳目前说清楚，人们就会信，就不会再是抽刀断水，不会再是藕断丝连。唐晶有这样的魔力和能力。
　　他想起直播日子定下来时，唐晶在电话里对他提到过的：罗子君，她是我失忆前最常念叨的名字，是我恢复记忆后再不想提起的从前。
　　记忆啊！路远洲喟叹。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从什么开始做事变得决绝；也清楚地记得当初那个被各种皮肤国籍的医护同事、病人伤员盛赞喜欢的路远洲。记忆不是红盖头，揭开后是你选择的要相伴一生的伴侣。记忆是一块面纱，非必须时千万别掀起它，它是可以屏蔽住丑陋的。有的故事，有的人，只适合留存在记忆里，连回忆都是残忍。
　　雪茄搁在了烟缸上，他起身开门，对着门外守候着的人说了句：“宣布吧。”
　　一身烟灰色的运动衣裤，吉隆坡的晚霞烧着了半边天。他跑过去…跑过去……
　　Its his destiny.

　　罗子群被突然报道的失联飞机消息吓住了，几个正听着白光绘声绘色地说贺、唐、罗三人之间桃色链接的吃客们都重新往PAD面前靠，有的拿出手机开始刷新闻。白光挤开众人，推着脸色惨白，惊慌失措的子群问：“哪架？是你姐那架飞机？”
　　“是的，浦东机场起飞，往马来西亚的。你看，乘客名单上的名字，我姐。”罗子群点头，一边去解身上的围裙，一边对着店里的客人说：“不好意思，打烊了。我们要赶去机场。”
　　“去机场干什么？”
　　“机场能得到最新的消息呀，当然去那儿。”
　　白光跳起来，整个人处于亢奋的状态：“去什么机场，快去电视台。去堵唐晶和贺涵，这事儿跟他们脱不了关系。快走快走。”
　　罗子群甩开白光伸过来拉她的手：“你有毛病吧，关唐晶姐和贺涵什么事？难道还是他们做的？你没听贺涵说要把他当年做的什么方案还是攻略的上传帮助大家么？”
　　“那是迷惑你们，转移视线。他说的话怎么能信？他当初对你姐说过那么多，兑现了么？现在还不是当了回头草。他和我喝酒的时候，还说自己过的糊涂，还没我清醒明白呢！现在呢？继续跟在唐晶后面当跟屁虫，你瞧瞧他电视里那样子，简直丢男人脸。”
　　他叫白光，此刻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倒是满脸红光，跟喝醉了似的。一个个结账要离开的顾客对他这番言论也是摇头，有两个熟客还提醒罗子群带个充电宝，路上就随时刷新闻关注实时动态，别到时候没电就抓瞎了。
　　白光气得跳脚：“行行，那你去机场，我去电视台。我就不信讨不到说法，以为你们老罗家没人了！”
　　罗子群也不管他了，拦了辆车就走了。白光一边站在店门口嚷着罗子群蠢，一边挥着手说他这是要去揭发狗男女的伪装，擦亮群众的眼睛。手舞足蹈，丑态毕露，一下撞到了个人又被逼着退了回来。
　　“狂吠什么，疯狗挡道啊。”
　　说话的是个一看就是流里流气的混混，后面还跟着两个同样气质的人。白光噎了噎，打着哈哈道：“对不住，对不住，赶时间。”
　　三个人拉开椅子就坐在了店堂中间：“赶什么时间都没老子的时间要紧。你这打了人的先算一算。”
　　白光看势不妙，可这是在他店里，他又不能撒腿逃跑，只能哆嗦着唇问：“算…算什么？”
　　“您这是…赶着去投胎？”三个人一阵狂笑，为首那个问得特别的认真和正经，都破天荒用上‘您’这个字了。
　　“没，我就是去次电视台，看两个朋友。”
　　“朋友？就你，还有电视台的朋友？”笑声越发的张狂：“得，哥儿几个要不也给你来个直播？用抖音怎么样？”
　　“你们要干嘛？”
　　为首那个使了个眼色，另两个过去放下了卷帘门：“我们，当然是关门打疯狗了……”
　　拳脚落下，一分都没手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些人干的就是这活。
　　啊啊啊的嗷叫从门里透出，称不上惨绝人寰吧，和先前他口若悬河的嗓音总是不一样的。那时，中气十足，像只再充一点气就会爆了的气球。现在，大概就是只嗓子里被填了破棉絮的公鸭了吧。他声音越叫越弱……
　　“电视台你就省省吧，聪明的就离那儿远点，离那里面的人也远点。”

　　唐晶和贺涵才踏出直播间，外头就有人靠着墙等着他们。不是节目的编导，而是个精瘦干练的男人，外套的衣袖卷到手肘处，牛仔裤绷在两条笔直的长腿上。那人才要说什么，电话就响了起来。于是他一手在听电话，一手伸出拦在两人面前。他神情严肃，一边听话筒里的声音指示，一边打量着眼前这对十指交握的男女。电话时间不长，几个单音节的‘嗯’后，他收了线，亮出自己的证件。
　　“国安，洪少秋。刚收到消息，马航381已经重新出现在雷达巡视范围内，并有组织声称对此事件负责。不止这一次，还包括那架至今失联的马航073飞机，说也是他们干的。但是马航381目前依然还在他们的掌控中，对此，我们需要两位的协助调查。”
　　两人先是惊喜欣慰，只要不再是失联，有人出面了，总就还有希望。唐晶点了点头：“没问题，我说过会积极配合有关部门的调查。”
　　贺涵问：“现在么？去哪里？”
　　“去我们的地方。但是…”洪少秋之前也在看直播，撇开他的职业，他对这两个人的勇气也带着敬佩和一点好奇。面对可想而知的网络暴力，他们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又能扛多久？“两位的车停在哪里？”
　　贺涵面对这突然拐了个弯的问题愣了愣：“这里停车不方便，我停在前面四季酒店的停车场了。”
　　洪少秋挑了挑眉：“好地方。我停在隔壁弄堂了。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都要先走出威海路的这扇大门。而门口，聚集了一些群众和其他媒体。我想，这应该也在你们上节目的准备之内了，应该能应付吧。”
　　还真不在。他们怎么能知道会有另一架飞机选在这个时候突然出事，把舆论的激情推向了顶峰。他们原先确实预测过可能会有其他媒体想要跟踪采访，但他们只要在节目上表明态度，又有节目组的斡旋出面，这一方面应该可以挡掉。至于网民和失联乘客的家属，也不至于出现在这里这么快。现在，是真的失控。

　　等贺涵和唐晶下到大堂，走出电梯，就已经听到了沸沸嚷嚷的人声。何止威海路上，据说侧门的青海路上也有。就算在铁门之内的电视台范围内，各种平台、媒体的记者已经相候多时。这阵仗，真快赶上什么大型的新闻发布会和颁奖典礼了。
　　洪少秋独自一人走在他们身后。从他的视线望过去，是两人挺直的背影，交握到现在不曾分开的手，和一步步迈出不曾停滞犹豫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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