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

　　3月19日，周一的午后。馄饨店经过一轮上班族的午市后，没什么客人了。白光趴在桌子上打盹，罗家姐妹俩坐着准备晚市需要的馄饨。北方人善包饺子，上海人善包馄饨。瞧着两双手挖勺馅儿，打折弯勾，动作熟练的就像只是打了个兰花指儿似的，眨一下眼皮子就是一个。
　　子群边包，边看着子君的动作笑：“阿姐，你以前可是什么活儿都不干的。小时候都是我干活，你在边上挑头饰试新衣服。妈总说要把你往富了养，以后眼界就能高，不会被穷小子三言两语的就花了去。现在再想想，还真是的。我这个穷养的丫头就是个丫头命，看看白光是个什么德性，就是出个轨也就挑了个洗剪吹的。你呢，结婚吧陈俊生有大房子保姆养着你，离了婚苦是苦过几天，可是后来的……”
　　“子群。”罗子君打断了妹妹抱怨的后话：“我现在不是和你差不多，坐在馄饨店里陪你包馄饨嘛。什么穷养富养的，自己没底气，怎么养的最后还不是得掉到地上来。”
　　“那怎么一样啦。你看你，马上要移民了。我呢，还得守着这家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扩张开个分店。”
　　“我先去马来西亚帮你开家分店吧。到时候你就是国际连锁店的老板娘了，怎么样？”
　　“真的呀？！”子群惊叫，被国际连锁店五个字震了耳朵，闪瞎了眼。仿佛眼前就是自己挎着名牌包包，巡视着各家店铺的贵妇人样子。这辈子，也能当一次真正的贵妇人呢！罗子群越想越开心，手里包馄饨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我去了马来西亚也得生存啊。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开家馄饨店是可以考虑的，那边中国人也多。我今天来就是和你说一声，我订了机票了，下周日4月1号先过去那边看看。到时候也实地考察一下开店的可能性。”
　　“好的好的。我跟你说，我们店里的馅儿料，白光还是下过一番心思的，特别鲜。我让他把配方告诉你。”
　　罗子君也没反对。这馄饨她是吃过的，也没什么特别好吃。鲜不鲜的，怕是鸡精味精什么的放多了，哪又值得什么配方了。白光弄的东西，她是不怎么相信的，子群高兴就可以了。两个人可以生活到一起，打不了拆不散真的是种神奇的缘分。子群和白光，从结婚开始就没有人看好，她们娘活着的时候就堪称是一心一意地盼望着他们能离婚，打打闹闹，丑闻也出了，这两人却还在一起。而自己和陈俊生，当初是人人艳羡地般配，兜兜转转，该用的力都用尽了，最后还是散了。现在看来，从头至尾都是别人眼里的天作之合，即使有过跌宕、有过分离，还是打不了拆不散的，身边也只有贺涵和唐晶了。
　　人们总喜欢用情比金坚这四个字来形容感情的坚贞，而金子本就不是世上最坚韧的东西。反而不断投到熔炉里，熔化了再锻造，出来的东西未必耀目，却是确凿的、让人羡慕的历久弥坚。
　　罗子群去推醒白光，白光迷迷瞪瞪地叫：“签，我的签，怎么都是下下签了？！！”他双手乱舞，推开罗子群，抓过桌上的筷筒抱在怀里，咂巴着嘴，还在嚷嚷着：“我的签…别抢我的上上签！”
　　罗子群去抢筷筒：“哎呀，你发什么神经。这都是洗干净的筷子，你别又弄脏了。”
　　罗子君看着发笑：“你们去庙里抽签了么？”
　　“还不就是那天，离开墓园后我们去了后面的天马山上的上峰寺。他居然抽到了支上签，但是没有解签人。那儿有个人就说了句，说不定筒里的都是上签，后来我们也检验了，当然不是那样的。可这人就像被下了咒，种了什么心魔似的，这几天总是发梦，说什么菩萨骗人，抽到的都是下下签。”子群说着，边狠狠拧着白光的耳朵，把他拧醒。
　　罗子群轻蔑地笑了下：“他是从来没这么好命过，自己都不信了。”
　　白光捂着耳朵醒过来，撸着袖子，一屁股坐到罗子君对面：“我本来是可以立即好命的，我要把唐晶回来的消息告诉媒体，还有那些什么微博的大V或者失联乘客的家属，既能有钱又能出名。可是你那个贺涵竟然威胁我！”
　　“你要干什么？你是疯了么？”罗子君霍地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盯着白光：“这事情怎么能随便说，你是要害惨唐晶啊！”
　　“怎么不能说？嘁。”白光抖着腿向着罗子君：“害惨唐晶？害惨她的不是你么？猫哭耗子假慈悲。”
　　罗子君想想在机场遇到的对马来西亚很熟的路远洲，想想在酱子里唐晶朝她泼过来的汤团，在墓园里陪她折的元宝，以及她询问的关于吴大娘、关于章天良、关于马来西亚公司的种种事情……她想不明白，但她害怕。她直觉这些事情不是自己能掺和的，后面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局，连唐晶这样的人都成了被设计的局中人，连贺涵都看不清解不开的谜团，不是她和子群白光这样的人能随便碰的。
　　她指着白光呵斥：“你别搅合进这事儿。贺涵不是威胁你，他是认真的。你自己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别连累我和子群，还有你们的孩子。这里面的水太深，不是我们能碰的。”
　　白光心里也害怕，面上还是死撑着：“想赚钱哪个不得豁出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与虎谋皮，到时候连骨头都不剩。”罗子君连连摇头，拉过子群走到一边：“你好好看着他，这事儿不能胡闹。到时候钱没得到，命先丢了。”
　　“有那么可怕？唐晶和贺涵，不敢的吧……”
　　“我言尽于此了，你们别害我，我和平儿还想平平安安过日子呢。”

　　这两天的上海天气热的吓人，3月下旬仿佛已经进入了6月，二十六、七的温度，大太阳下面能把人晒脱一层皮。只是树上的知了没有叫，马路上没有一车车运进来卖的西瓜，晚上还能盖着羽绒被，一切都是不对的，像被人强行拨快了时钟。
　　下午六点，下班人来人往的当口。贺涵陪着唐晶站在比安提大楼对面的树荫下，唐晶蹲着，两只手在身前一晃一晃的，偶尔还抓两片落在地上的树叶玩。贺涵就靠在一边的大树上，看着快要落下去的太阳在地上投下一点虚虚的他俩的影子。他们是从唐晶那儿一路散步过来的，唐晶说想看看比安提，看看以前的同事，但是现在又不方便走太近，免得节外生枝，就这么远远感受一下也好。贺涵还是担心被人看到，非把她拖到这棵树这儿，说万一有熟人走过来，他就立马把唐晶压倒在树干上，做一些非礼勿视的亲密动作，也能蒙混过去。唐晶生气，你那样人家才会死盯着猛看，甚至于拿出手机拍个现场呢！你是纯粹想满足私欲吧。贺涵笑而不语。
　　“其实这个方向过来的人不多，大多数同事都是出门右转往地铁方向的，开车的呢也是那个方向多。以前租住的时候，准时下班我都是孤零零一个人往这儿走。”
　　“我知道。”贺涵抿嘴偷笑：“所以我那时候把车停在这里接你，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发现的。”
　　唐晶抓起树叶扔他：“你是不是故意的？让我租那房子，美其名曰离公司近，其实是既方便压榨我加班，又方便你行不可告人之事。”
　　贺涵举着两手投降，自己也蹲了下来：“怎么就不可告人了？我那会儿是想公开的，是你不肯。怕别人以为你得到的机会和肯定不是因为你自己的能力，怕别人说闲话。这会儿来怪我了？”
　　“不怪你怪谁，谁让你是我上司的，我当然得避嫌。你要不是我上司，只是隔壁公司的某某某，或者你早点去辰星，那不就简单了。”
　　“哎，你讲不讲理的？”
　　“不讲啊。上天规定的，女人可以不讲理的。”
　　唐晶歪着脑袋，眼睛睁得大大的，得意洋洋地看着贺涵。其实每一次，从以前到现在，只要她一用这样的表情，这样既专注又俏皮的目光，再摇晃他两下，她自己浑然不觉是在撒娇，贺涵的心早就已经软得一塌糊涂，毫无招架之力，只想把人拥进怀里了。这是一个握着利器而不自觉的女人，一个明明可以靠脸，却非要再加上绝伦的才华让他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她的女人。而她却仰慕地叫了他十年的贺老师。
　　唐晶指着他们身侧这条延伸出去的路说：“你说，明明一个小组这么多人，非要留我下来加班，非要在寒冬腊月把我从热被窝里叫起来来公司改什么数据，发邮件还不收。这条路，我曾经认认真真数过我要走多少步从公司到家，一个人晚上走路，很惨的。我诅咒过你十万八千次。”
　　“我有让你打车的。”
　　“没钱。”
　　“我说过报销的。公司不报，我私人给你报账。”
　　“你不叫我不就没事了。”
　　贺涵答得极快：“因为我想多看看你。”
　　“然后相看两相厌。”
　　“是想看一辈子，相看永不厌。”
　　“要点脸。”
　　“不用，对着你可以没皮没脸，就这颗真心，捧着给你看。”
　　“你这样，我真的是要重新认识你了。”
　　“你回来的时候不就说了，与君初相识。但重点是后面一句，似是故人来。我觉得，我们就带着前半生那些吵吵闹闹的美好的部分，再加上今后的更美好的吵吵闹闹的部分，就可以走完一生了。”
　　“贺老师，你知不知道吵吵闹闹这种词是形容小情侣的，我们适合么？”
　　“那你想用什么词，你说了算。或者等我们过完一辈子写回忆录的时候再慢慢计较用词。”
　　唐晶觉得自己好像被绕到了一个坑里，别转头看着马路对面不理他。过会儿，她再回过头去看，他依然盯着她，丝毫没有挪开过目光。她再躲开，几分钟后再回头，还是那样。
　　“你看什么？”
　　贺涵不说话，灼灼的目光像是凝固在了她的身上，摘也摘不掉，也不想摘。于是唐晶绷不住，笑了。然后推了一把他：“起来了，两个大人这么蹲着更惹眼。回去吧。”
　　她率先往回走，他从后面跟上，握住她甩啊甩着的手。她看都不看，依旧甩，他的手就粘住了她的一起甩。
　　“栏目组来消息确认了，直播放在4月1日。”
　　“4月1日？”贺涵嘟囔了一声：“好日子。”
　　两人对望一眼，默契的一笑。人君自智而愚人，自巧而拙人。这话他们当初还讨论过，只是现在想想，拼命证明自己的自智自巧又如何，最终作茧自缚的都是自己。无论是在工作上，还是感情上。
　　她回头往后看两人的步伐，一起迈出，一起换腿。这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看的画面，不从前面看，而从后面来看。那是一种特别的韵律，像阅兵式上齐齐迈开的方阵步伐。像歌里唱的，大手牵小手，跟着感觉走；大手牵小手，爱要齐步走。

　　等他们走回家里的弄堂，看见门前站着的人都吃了一惊。
　　“荣少！”
　　贺涵想，这幢房子的门口是不是该摆个什么镇一镇了。从路远洲到这个荣少，怎么总是要遇见等着的情敌？
　　“嗨，唐晶。哦，还能见到你真的是太好了。来抱一个。”
　　荣少看见唐晶，本来已经快萎靡了的精神立刻提了起来，笑成一朵花的张开两手迎了上去。贺涵立刻一个跨步挡在了唐晶前面。
　　荣少仿佛现在才看到他：“咦，你也在啊。海产生意怎么样了？”随便问候了一声，他往左跨出：“唐晶，我一下飞机就过来找你，酒店都没找呢！来抱一个。”
　　贺涵也横跨一步，继续挡在他面前：“那我帮荣少订酒店，来，我帮你提行李。”
　　唐晶站在贺涵身后闷笑，再看看家门边上，果然立着一个行李箱。她踮了踮脚，扬声道：“你居然没人接，没订酒店，谁信啊。”
　　“你必须信，路远洲让我来这儿找你，说你家可以借宿的。”
　　听到路远洲的名字，贺涵回头看了眼唐晶，后者同样一脸迷茫。荣少得意道：“来抱一个我就告诉你们。我不就抱一个么，外国人的见面礼节啊。”
　　“不行。路远洲叫你来干什么？你一堂堂荣盛集团的大少爷，听他一个医生的话？”
　　“医生的话才必须听，他是掌握着你的命的。赚了钱得有命花，我不听他的，难道听你的？”
　　唐晶推开贺涵走上去，荣少立马张开手臂环住唐晶的背，对着面前就要伸手拉开他们的贺涵说：“本来就是个礼节，现在我要用点力了！瞧你这小心眼的，气死活该。”
　　唐晶也拍了拍荣少的背，然后轻轻退开：“我可以收留你借宿，现在可以说来意了吧。”
　　“听说你下周就要上直播了，我是专程亲口来告诉你，章天良其人，以及他和荣盛的关系。还有你那位前闺蜜的公司当年和荣盛的合作。总之，任何会涉及到荣盛集团的事情，是不是由我亲自来说，最可靠，最具信任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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