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

　　贺涵在sunrise里再次看到了白光，这回不是鬼鬼祟祟的尾随，倒是坐在那儿安安分分地等他，面前什么都没点，就一杯白水。
　　贺涵因着昨天和路远洲这一顿饭上的交流，对白光的企图多少心里已经有了点儿底。本来他就打算再遇着他跟踪，就好好揍他一顿。白光这种人就是吃软怕硬的典范，没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无赖胆，偏要做那肮脏下流的无赖事儿，鼠胆一只还怕死怕累怕伤，就是搁混混里也是个不招待见的。但今儿这是在店里，又是唐晶以前的家门口，真要让他瞎嚷嚷出来也不好。贺涵是想着静观其变，早上客人寥寥两桌，他进了柜台后查看了一下这几天的食材消耗，进出货物。在电脑上对了下账目，和店员交代了几句，问了声角落那儿的客人什么时候进来的，得到的回答是坐等开门的，可进来又什么都没点，只说是要等人。
　　贺涵也不急，他在柜台内给自己磨了一杯咖啡，仅此一杯。他端着咖啡走到白光面前，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窗外的太阳升到了一个恰好的高度，阳光晒进来照到白光放在桌上的手，那手是干多了粗活的手，发黄带糙。白光两手交叉着，略显激动地前倾身体。贺涵微眯着眼，摇着咖啡杯在鼻翼下闻着咖啡香，淡定地像在安谧中品着女人香。白光的喉结随着这一阵阵香味吞咽滚动着，贺涵的余光瞟了眼，喝了一口放下杯子。
　　白光端正了下坐姿，装模作样地咳了声：“你这儿我还是第一次正经坐进来，看着比老卓的酱子还好。”
　　贺涵阴不阴阳不阳的回了句：“你看什么不好？”
　　白光噎了下，这几年来他也算认真工作，先在酱子后在自己开的馄饨店里，待人接物，也不是什么讽都听不出来的。他放开手，歪了下嘴巴，食指在鼻翼下刮了下，嘿嘿两声：“我还想更好，就看贺涵你怎么说了？”
　　贺涵没说话，白光得意了下，接着说：“唐晶回来了，没住这老地方，你给她找新地儿了？这是在躲着什么见不得光吧。要不，我来帮上一把？”
　　贺涵冷笑了声：“你跟了我这几天，就是想知道唐晶住哪儿。她和你们罗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什么事儿轮得到你来现眼？我倒还真没意识到现在的我们竟然需要你来帮忙了！左看右看，家里和店里都不缺捡垃圾的啊。”
　　话说到后来，就不好听了。贺涵说完就继续看窗外，白光想怒，又想想自己来这儿的目的，还是咬着牙忍一忍。心想着有你们求我的时候，到那时再看看谁是垃圾。
　　“这话说的，要真没关系了，她还去给我那岳母上什么香？再说了，就算她和罗家没关系，她和这失联飞机上的百多号人可是有联系的吧。她这个该死的人突然活了，这该有多少人围着她要消息？她怎么能躲着不出来呢？难道，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然，我帮你们散散消息，人家家属可是都提着心吊着胆的。”
　　“你想要什么？”
　　“五百万，封我的口。”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你那一嘴黄牙？太贵了，没有。”
　　“三百万，不能再低了。”
　　贺涵笑了出来，小匙子搅着咖啡杯：“一降就是两百万，你懂谈判么？”
　　“我不需要懂，我只知道你们不给我钱，我就去找能给我钱的去。现在媒体太多了，谁不想要个独家，这事儿爆出来可绝对是头条新闻。再不济，我随便找个那架飞机上的家属，他们也是肯出钱的吧。”
　　“这两年没白混啊，长见识了。”贺涵笃悠悠端起面前的咖啡杯，一大口后还咂了咂舌，弄出了点白光这种人喝东西才会有的声音。
　　白光的大鼻孔前后吸了下，有点掩饰不住的得意：“三百万你是拿的出的。我本来是想去找唐晶的，跟了你两天都被你甩了，罗子君也不知道她现在住哪儿，我就只能直接来找你了。为了唐晶……”
　　“为了唐晶，我什么都能做的。”贺涵截了口：“找我你是找对了。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上一回我为唐晶出面，是因为有个叫罗平的出言不逊，狂妄自大。我揍了他一顿，还是在大马路上。”
　　“你想干什么？”白光警惕地往后退了下：“你可别在这儿威胁我，这世上伤害唐晶最深的人是你吧，要点脸。你信不信我立刻就爆料，就算没钱，我还能上次热搜也能为我那小店搏个免费广告。我可是刚在庙里抽了个上签，老天爷都向着我。”
　　另一桌客人结了账离开，贺涵再无顾忌。他探手一把揪住了白光的衣领，把人半个身子拖过了桌面，水杯咖啡杯洒了一桌。
　　“老天也有瞎眼的时候。就因为我伤过她，我更要加倍护着她。你怎么那么蠢，她能回来，敢回来，自然是什么都安排好了的，怕你？笑话。想说就去说，到时候我看你那馄饨店还开不开的下去。”
　　白光被他揪着，衣领卡住喉咙，一身狼狈地趴在桌上。几句话砸过来，更是把他砸得发懵。他和贺涵也算关系亲近过，在酱子外还喝过小酒，差点都要了他腕上那块好几万的表。他看过为罗家忙前忙后像一个好好先生的贺涵，看过喝醉酒胡话连篇，甚而有点自暴自弃的贺涵，当然也见过作为行业精英去酱子吃空运过来的新鲜海胆的贺涵。不管怎样的贺涵，他都是敢说上两句话，套一句近乎的。但现在面前这个贺涵，却让他发怵。回想这三两句话里，也没有什么打啊杀啊的字眼，可他双脚后跟腾空，只靠足尖勉强点着了点地，就真生出了被人吊着在打，下一刻怕不就会踢掉了凳子一命呜呼了的错觉。
　　贺涵说完后手一松，起身嘱咐店员过来收拾桌子，自己又钻柜台后面去了。白光落了地，摸着自己的喉咙顺气，走过去用他仅剩的三分力恶狠狠地对贺涵说：“走着瞧。”
　　“悉听尊便。”
　　等白光离开店，贺涵还不敢立刻去找唐晶，担心白光不死心在店外守着。直磨蹭到午市过去，他才提着店里的各色点心去了唐晶家。

　　唐晶在家里画画。水粉画。
　　水和颜料堆了一桌子，她捧着调色板，穿着一件已经沾得五颜六色的白色绒衫，立在画板前，画着一朵贺涵叫不出名字的花。
　　贺涵失笑：“有人画画穿白衣服的么？”
　　“有啊，我。”唐晶说的理直气壮：“等把颜色都沾完了，这件衣服也是件艺术品。我故意的。”
　　“行，你说的都对，都是理。”
　　贺涵来的时候，唐妈妈给他开了门，就去睡午觉了。他把点心直接拿到了唐晶屋子，这会儿拆开了盒子，问她：“妈说你午饭都没吃什么，过来看看想吃哪块，你画你的，我喂你。”
　　唐晶睁大着眼转了45度角的脑袋瞥他：“谁允许你叫妈了？妈应了么？”
　　“妈也没不让叫。”送过了早餐，又送过了扫地机器人，唐妈妈是没再拿着扫帚赶人，也没再给他脸色看，但他也着实不敢立刻得寸进尺。这声妈也只敢在唐晶面前梗个脖子，要个肯定：“我就叫妈了。”
　　“哎，乖，长这么大了，嘴可真甜。”
　　“……”
　　贺涵气得去挠她，一边嚷着：“你怎么知道嘴甜，来尝尝。”
　　唐晶直接把调色板挡两人中间，料定贺涵为了他自己那身衣服都得退后三步，边大叫着：“我的粉，我的画，你弄坏了我跟你没完。”
　　果然，贺涵只能伸长了手拍了下她脑袋，强调道：“我是为了你的画，可不是为了我的衣服。吃哪个？”
　　唐晶吐了吐舌头：“每个都来一口。”
　　贺涵只能捧着盒子站在她边上，每一块都挖上一口，见缝插针一样往她嘴里送。
　　“白光上午来找过我了，他果然是想把你的消息透露给媒体。我把他吓回去了，但这只是缓兵之计。我担心他死性不改，终究会搏一下。”
　　“那就搏吧。上午我也接了个电话，是电视台新闻60分的记者。”
　　“记者？！记者怎么会有你的电话，白光不可能把消息已经透露出去的，他也没你电话。难道是罗子君？”
　　唐晶笑得意味不明地看向他：“你怎么比我还不信任她？当初到底怎么相处的？不是她，她也没我电话。”
　　贺涵没心思解释他的怀疑，脑子再一转，脸上已是变色：“路远洲！他要干什么！唐晶，你听我说……”
　　他放下手里的点心盒，拉过唐晶一手是笔，一手是调色板的两手，表情严肃郑重地仿佛天就要塌下来了。
　　“我不是吃醋也不是要诋毁他，但是，路远洲这个人太不寻常了。首先，他给你租的这幢房子，你记起来是哪里了么？”
　　“是我在比安提转正没多久后，你介绍我租的，离公司近，方便被你抓去加班。”
　　唐晶回答得淡定，丝毫没有因为联想到路远洲为什么知道这一点，因为这不像巧合的巧合而惊诧。
　　贺涵点头：“再者杭州英姐的饭庄，那可不是大众点评里能搜到的地方。他怎么就知道推荐你去吃，还能上山到了木屋。”
　　“你是不乐意我上山见到你么？”
　　“当然不是！”贺涵急了：“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合了么，他分明就是知道你的过往的。为什么会知道，你既然都失忆了，他从哪儿查来的？他分明是早就知道你是谁，或者，他就是那个留下你的人。”
　　“远洲或许是想要留下我的人，但他绝不会是害我的人，只会是救我的人。他现在不明说，必然有他不说的理由。我信他，如果他要害我，哪用如此大费周章。我在马来举目无亲，于你们我更已经是一个亡魂，那里岂非是下手的最佳时机和地点。何必弄得人尽皆知，又竖起你这么一个对手呢？你不会认为他也像白光一样，需要出名吧？”唐晶扯了唇角，语气里有淡淡流露的哂然：“那他真不需要！”
　　唐晶挣扎了下手，贺涵一脑袋浆糊地松开她。她把笔和调色板放下，指着画了大半的画对贺涵说：“水粉画的重点是调色。各种色彩在干湿不同的状态下呈现出的透明和半透明度是不一样的。初时你看到的色泽，有过的感触，过段时间或许就不是这样的了。人也是这样，没有人是全透明的，他愿意给人看多少，给谁看多少都是他的自由。我信任他，就够了。”
　　唐晶拿起边上的笔记本递给贺涵：“这里面那些关于飞机的资料你都看过了，其中有很多都是他告诉我的，也是他说我可以回来去图书馆翻阅国内的报纸补充信息。他是推着调查在走的人，他做任何事都不会是为了阻碍我，包括把我的电话给记者。他一定是认为到了把一切交出去的时候了，我们自己查不到什么了，交出去才是安全的。那就交。”
　　贺涵努力串联着这些信息，他为唐晶那么无条件地信任路远洲而吃醋，但又不得不承认唐晶的分析是正确的。路远洲要害唐晶，根本不需要让她回国，在马来动手，才是神不知鬼不觉。
　　“他到底是干什么的？是哪一科的医生？”
　　所有的问题，唐晶都坦荡无比的对答如流，这一句，却让她滞了下。
　　“他在马来的医院是心胸外科。曾经在非洲、南苏丹、利比亚那些地方做过很久的无国界医生。弹火纷飞中，几乎把他逼成了个全科医生，什么都行。国际红十字会里有他的记录，他是一个传奇。”
　　“那他…应该是个好人…”
　　唐晶仰起脸看贺涵，含笑点头：“他就是一个好人。”
　　贺涵无奈妥协：“那好。这么说，你答应那什么记者了？”
　　“没有。”
　　“啊？”
　　“新闻60分是个录播的栏目，我要上直播。台网同步，我要和观众有实时的互动，我接受他们以及失联乘客家属的任何提问。”
　　贺涵再次失态：“唐晶，你知道现在的网民、键盘侠们有多可怕，脑残太多了。台网同步，那些弹幕口水就能淹死你。平时一个明星上个台领个奖，说句正常的感言，都能被歪曲成为了避什么嫌，是被迫是强逼，更何况你这样涉及生死的敏感话题。还有那些下三滥的八卦社区，一个人穿个马甲能精分出整幢楼的戏精们不知道有多少脏水要泼过来……”
　　唐晶上前，拉住贺涵的两侧衣领，笑意盈盈，满不在乎：“你怕么？”
　　“我不怕。我是担心你。”
　　“那就行了。要玩就玩大的，我只上一次，也只说一次。”
　　唐晶沾到过水粉颜料的手故意往他衣服上蹭着擦了，转头在他放下的点心盒子里抓起一块边咬边走到阳台上。
　　贺涵依稀听到她在哼唱着京剧：“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空城计，何等的胆魄！
　　贺涵走到唐晶身后，轻拢住她的腰。她自然地靠向他怀里，把手中剩余的小块抬手塞入他嘴中。
　　她面上的骄傲，言语的魄力，是曾让他迷醉和与有荣焉的。似乎又回到了那些年，他们一起为项目奋斗，一起拿下客户，一起饮下庆功酒。如今，终又能再战一回。那就再说一次：你不畏不惧，我便雷霆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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