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

　　凡人进寺庙，烧香叩拜、许愿还愿。佛前一方蒲团上跪着的多，站着的少，坐着的绝无仅有。
　　下雨的上峰寺里很冷清。供台上有瓜果供品，佛案上有香火升腾。
　　路远洲面对着菩萨，盘腿坐着。
　　这姿势不像是来拜佛，倒像是来参佛。然而他身边没有钟声、没有木鱼声、也没有能对答禅机的和尚住持。路远洲从来只和自己的心对话。
　　人生不是一种享乐，而是一桩十分沉重的工作。我认为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来说，生命的意义只是在于助长人生的爱。这是托尔斯泰的话。路远洲深以为然。
　　生命在托尔斯泰眼里是没有偏爱的。他的传记里写着：一条号叫抽搐快要倒毙的狗和一位佩戴勋章的将军的死，或者与一棵被风拔起横倒在路上要死去的树相比，没有什么区别。
　　生命在路远洲眼里是重于一切的，无论是谁的生命。医生的使命是救死，而路远洲，是一个在生死之间传递的人。在他的手术刀下，不止有生，还有死。那一重死为生而奉献。而那重死跨越了太多的界限和条律，不是谁都能承受和接纳的。
　　托尔斯泰的最终，他只是求孤寂，远离他的财富和他的家人，决绝地走向自身，走向上帝。
　　现在的路远洲偶尔也会想，自己的最终又会是什么样子的？
　　在路远洲救下苏樱的时候，他在医学院里所学的所有对生命和救命的定义全部被模糊了。生命的意义真正延续到了大爱之上。是哪一方的得爱和哪一方的失爱，是道德还是个体，是社会还是良知在他手下尽数缩影为了仪器上跳跃的数字和曲线。
　　人啊，不能太有本事。有了本事，往往就会失了分寸。
　　那天，他在南苏丹的沙漠里盘腿而坐。
　　从路远洲踏过那根线开始，他就在想着什么时候他会被分寸反噬。这个社会，终究是需要分寸的。唐晶的事情，或许就是压倒这根分寸线的稻草。不是不可逆转的最后一根，只是他挑出来的可行的一根。
　　路远洲闭着眼，宛如老僧入定。他两手泰然地置于腿上，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圆润。他听不见风雨声，闻不到草木香，连他自己的心跳在这一刻都处于和世界的失联。

　　“哎呀，你去的是墓地，又不是火葬场。每次都要来去晦气，哪里有晦气的啦。”
　　“你懂什么。死人的地方都是晦气，这墓地还有那么多死人。来看你妈，你妈一辈子有过好运道伐啦？后半辈子总算钓到个有钱老头子了，结果人家还中风，她还翘在人家前面。我看她这霉运是倒到坟地里头去了要。”
　　白光不耐烦地扯下罗子群攀着他的手，在菩萨面前鞠了个躬，念念有词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他还想跪下来磕几个头的，但是殿内唯一一个蒲团被占了。白光看看路远洲的穿着打扮，还有袖扣露出来的价值不菲的手表……他好歹以前也跟着贺涵和陈俊生一起喝过酒，好东西还是见识过的。于是，本要起的蛮横在这一番打量下又吞缩了回去。
　　外头雨没停，罗子群也没打算再逛了，就想在这里歇歇脚。她仰着脖子看着高高在上的菩萨，也合十拜了拜，就着刚才白光的话头道：“要港运道还是唐晶好呀。我是真的以为她死了，今天看她这样子，还是过得很好的嘛。”
　　白光哼了一声：“以为她离开贺涵就不行了，以为你姐拆了闺蜜，得到贺涵就万事大吉，我们也能跟着沾沾光了。天晓得，这一圈又都回归原位了。”
　　白光看到佛案上放着的签筒，拿了过来在那猛摇。罗子群说：“侬组撒？男人家抽啥签？”
　　白光不理她，闭着眼睛继续，啪啦嗒掉下一根，他跑上去捡起来看。
　　“上签！”
　　白光活到现在，全都是下下等的运。学校里考试是倒数，结婚成家后常年没工作，自己都养不活别说养家小，在罗家他就像是个上门女婿要看人脸色，老婆还给他戴绿帽。上签，这真的是头一回。签拿在手里他都在发抖，递到罗子群面前她都不信。
　　“你求的是什么？发大财走好运么，我们的馄饨店开几家分店？”罗子群也兴奋起来，左看右看要找解签的地方。
　　“馄饨店算什么，这真要是求准了，发财是一定的，说不定还能出名。”
　　“啊，什么事儿啊，还能出名？”
　　听到出名，女人就更心动了点。罗子群甚至下意识就整了整头发，胸好像也大了几个罩杯的样子。白光笑得大门牙磕出了嘴唇，白晃晃地，齿缝里卡着早上葱油饼里的一块小葱。
　　“唐晶…”
　　他说了这两个字，罗子群一惊，面上不解。
　　路远洲睁了眼，不耐烦地道：“两位说话能不能轻一点，菩萨面前不要打扰了。”
　　白光心情好，并不介意，还走过去问：“你知道解签在什么地方么？”
　　路远洲眼皮都没抬，淡淡道：“这签筒是放着玩的，早就没人解签了。”
　　“啊？”
　　白光反应慢，消化过来后脸色立刻变得极其尴尬和灰败，这一盆冷水比外面的冷雨还浇得透心凉，跟山下他们烧成灰的元宝一样。路远洲看着他一脸玩味。
　　“玩儿的？菩萨怎么能玩人呢？我这是上签，上签啊。”
　　“说不定一桶都是上签呢！”
　　“不可能。”
　　白光叫着，那边罗子群已经索性就把签筒里的签都倒出来看。路远洲嘴角暗勾，这是要行过怎样的霉运才会真做这样的事情。他伸手去抽白光手里的签，对方攥得死紧，两人对拔了一下，白光问：“你是这里的常客？我看你，那么随意又…又那什么，体面。你会解签么？”
　　“那要看你问什么？”
　　白光提了精神，一屁股在路远洲对面的地上坐了下来。他这个人没重心，鞋还蹭着了路远洲的裤脚。
　　“我想问，就是…怎么说…”要表达意思，组织完整又隐晦的语句还是有点难度的。白光抓乱了头发，斟酌了下：“就是有个本不该在这儿的人突然出现了，这个人的失踪成迷，出现更是迷，还牵连着一件很大的国际性事件。我想问，我是揭发好呢，还是单独找这个人谈谈好？”
　　路远洲拿着那写着上签两字的竹片，前后翻看，突然指着上字上面墨色黯淡的一竖道：“你看，这上面是不是还有个字？这说不定就是支中上，或者下上签。”
　　白光凑过来看，脑门儿嘣亮。他抢下竹片往怀里塞：“你瞎看上面干嘛，你到底会不会解？”
　　“不管直接找那个人是不是最后谈得拢价钱，到最后你还是会揭发的，不是么？那你还问什么？”
　　白光一噎，辩道：“如果飞来横财会招来横祸，我也可以不说的。自己的命重要。”
　　路远洲眼睛睁了睁，三指一捻，一本正经道：“凡事看三道。人道，是别人看你的。天道，是老天爷看你的。心道，是你自己琢磨自己的。刚才你还和你老婆说想出名呢，这人道你自然是不顾忌的。心道嘛，转来转去你都是要说的，心是黑是白，也就你自己清楚了。至于天道，这签不就是么？自己抽的又不信了？”
　　“你的意思是可成？”
　　白光满眼放光发亮，好像路远洲手里就已经盛着财富和名声了。路远洲偏头看了眼同样蹲下来的罗子群，后者脸上总算还能看见一点忧色。
　　路远洲便又接了句：“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你还是要三思一下，佛说，一切法得成于忍。”
　　“我等这天那么久了，为什么要忍？机会都是一下来，一下又没的。能出名有钱，是猪也行。”
　　路远洲愣了下，随后肯定地点了头：“好，好，说的好。人和猪是没什么分别，到头来都是一样生死。涅槃生死等空花啊。”
　　“什么意思？”
　　路远洲笑，气定神闲地翘起中指，掸了掸裤脚上刚被白光蹭到的一小撮泥，随后交叉的脚掌在地上一撑，起身道：“意思是，无耻的人总是做下作的事。”
　　“恩。…哎，你怎么说话的。”
　　白光回过味来，起来就要去拉路远洲辩个究竟。无奈他自己两脚不听使唤，竟是左脚勾了右脚，一个踉跄，差点狗扑。子群去扶他，等人被拉了起来，路远洲已经走出山门。
　　石阶往下，只看到长柄弯钩的黑色伞面在移动，越往下，越入这尘世中。像是这越下越大的清透雨点下的一团乌云。
　　于一尘中尘数佛。你不仁，我不仁，是岁月不仁。是惊心，是动魄，是人心肮脏。

　　路远洲约的饭局，唐晶和贺涵是分别到的。贺涵入座的时候，唐晶正坐在路远洲身边说话。贺涵只能坐在了他们对面，中间横着的餐桌让他极度不舒服，第一次开始埋怨现在的餐厅怎么圆桌那么少呢？！
　　贺涵一时插不进两人之间的谈话，打眼瞧了下桌上也没有下好的菜单，只有两本MENU扔着。他愤愤的拿过一本，敲了敲桌面：“点菜了么？路先生有什么忌口的么？”
　　“没有。你吃的我都吃，我胃口很好。”
　　“我不吃的有很多，我这人挑。”
　　路远洲无所谓地又补了句：“时间浪费在挑上，说明眼光差了点。唐晶吃的我也都吃，我们口味一致，在马来就证实过了。”
　　唐晶默默喝水，不插嘴。路远洲拿起另一本，翻得很快，点的也快。点完才瞟了眼贺涵：“我请客，你点菜，那是客气。现在想来，贺先生该是大方地客随主便的，我就点了。你还有补充么？”
　　这一说，轻轻巧巧地就将他和唐晶置于主位，贺涵成了客。失了先机，此刻补充，显得自己真是挑食，他是知道路远洲点的样样到位，要他来选，不会选得更好。若是不补充，就这么认下这一局，又心有不甘。
　　唐晶适时拿起桌上的空茶杯，执壶斟茶，推了过去。路远洲侧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贺涵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睛一亮。
　　唐晶说：“家里带来的茶叶，你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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