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

　　上海有两座小土丘，一座是因为大教堂而闻名的佘山，一座离佘山不远，虽然人文历史悠久，春秋时期干将更曾铸剑于此，但相对来说依然鲜有人知的天马山。
　　天马山脚下有个天马墓园，这儿离市中心的直线距离，开车也需要一个多小时。但怎么说这都还算在上海的区域范围内，方寸大小的墓地也是好几万块钱。薛甄珠女士能够落葬在此，贺涵当初还帮过不少忙。
　　那时候，唐晶就去医院送过最后一程，仪式和墓地都没有去。此刻她跟在贺涵的身后在墓碑中穿行，阴天，四到五级的风吹得每一排入口处的植物簌簌作响。不是清明时分，墓园里静悄悄的。这样的安静，让路显得更长，声显得更响，情反而显得有些淡了。
　　唐晶始终低着头，手里捧着一束白菊。贺涵走在前面，不同于唐晶的沉默，他此时心里有一万头草泥马在奔驰。他熟悉这段路，但熟悉地非常不情不愿。他暗骂自己简直没事找事，这一趟下来，也不知道又会在唐晶那儿留下什么印象。为了罗家这些事儿忙进忙出的时候，正是唐晶最脆弱的时候。这真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唐晶不说什么，他已经自觉悄悄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罗子君坐在墓碑前，小香炉里的香还有一小半。她背对着过道，手肘放在大腿上，略弯着腰，手里叠着元宝。唐晶停在隔着一个口的绿植边上，贺涵有点不明所以。唐晶看了会儿，对贺涵说，你随便逛逛吧，我想单独和她谈。
　　罗子君没料到出现的是唐晶，她左右看了看，唐晶把花摆在墓碑前，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
　　罗子君说：“我…没有多带香。我以为…以为会叫我出去说的。这里毕竟不是好地方。”
　　唐晶无所谓地也往碑前坐下，指指边上：“没什么。我父亲去的时候，你也陪我在老家的墓园呆过。刚才看你在折元宝的样子，似你我当年。”
　　唐晶拿起一张锡箔开始叠，好久没做了，折左角还是右角，她抬头看罗子君。罗子君在她边上坐下来，拿了一张示范。
　　“那还是大学的时候呢。你说要一个人赶回去，我非要陪你，其实我私心是想出去看看，逃几天课。结果，人生第一次守灵是我们俩一起。半夜的灵堂里还怪吓人的。”
　　“都快要过去二十年了，清明假太短，又太忙，我后来就没怎么进过墓园了。阿姨这里倒是近，我一直不知道。不然，早就该来看看了。”
　　“唐晶…..”罗子君一滴泪落在了极薄的锡纸上，捻了一手的银屑。
　　唐晶没有应，继续手上的劳动。连叠了五个全部排列好后，她才开口道：“不知道贺涵有没有跟你说我们来的目的。我想知道你是否了解一位章先生？你和吴大娘初去深圳时的那个项目是他介绍的，我去年去马来西亚合作的项目公司他也是中间人。他和吴大娘关系匪浅，你和吴大娘一起工作了三年多，有没有见过他？我没有见过他，更不认识他。为什么他会向马来西亚公司推荐我，是因为吴大娘么？还是因为你我之间的关系？”
　　罗子君一下子接收不了那么多信息，她愣了会儿才接道：“章先生？你是说MISS吴的…？我不了解，但我见倒是见过。就在…就在…”
　　唐晶也不催，等着她慢慢想。倒是罗子君自己有点急，挖空脑袋地用力后，猛然道：“对，就在深圳那个荣盛集团的晚会后，他来过我们那里。之前我都只听MISS吴提过这个人，连他们之间的关系我都不清楚，只当是一般朋友。那天我会觉察到，是因为我离开会议室之后又返回去了一次，正好看见了他们挺亲密的动作。但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了。”
　　“吴大娘有向他说起过我么？”
　　“没有当着我的面说起过。”罗子君摇着头，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唐晶：“你的意思是，章先生向马来西亚的公司推荐你，这和你的飞机失联事件可能有关？唐晶，你没上飞机，又失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是…是阴谋？我…我给你MISS吴的联系方式，我…我现在就帮你给她打电话吧…”
　　唐晶按住罗子君找电话的手：“不用。你把联系方式给我就好。我也不清楚有没有关系，只是很想弄清楚，既是对自己负责，也对那架失联的飞机上的人负责。对了，那你们公司好好的，当初能和荣盛合作的应该都不简单，怎么突然就倒闭了？移民马来西亚不会也是吴大娘建议的吧，你一直都挺听她话的，包括当初进辰星。”
　　“唐晶你都想起来了！”罗子君有点后知后觉，但还是反应了过来。反摇起唐晶的手，一脸激动。
　　唐晶被她摇得有丝恍惚，她不知道该说是她心大还是说她缺根筋，真单纯。唐晶默默抽出手：“想起了一点，但还不是全部。之前去马来西亚谈工作那些还是不怎么记得清。这大概就是长时记忆和短时记忆的区别所在。人在忘记所有后，最先记起的，都是一些根深蒂固的久远的事情。”
　　“唐晶，我…我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贺涵他…他虽然也教我帮我，但他对我从来就没有以前对你的耐心。什么方案方法的，他就是说两句，然后就自己动手全做完了扔给我，让我照着按部就班地做就好。”
　　罗子君这话头起的突然，说的怨念。唐晶皱了皱眉，打断她：“我们接着说，公司怎么会倒闭的？”
　　“一个项目出了问题，比较突然。其实后期，我们数据收集分析这块做的少了，因为第一个工厂合并项目做的比较顺利，之后我们就更注重了这一块。但是，这和单纯的数据分析毕竟不一样，所以…”罗子君低头撸着因为叠锡箔而黑了的指腹：“移民只是看看，并没有确定。马来西亚门槛比较低，不过护照还是挺方便有用的，对吧。”
　　唐晶知道在罗子君这儿是问不出什么了，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我明白了，谢谢。你把吴大娘的联系方式发到贺涵手机上就好。我先走了。”
　　“唐晶”罗子君愣了愣：“你连一个联系方式都不肯给我么？之后你是留在马来西亚还是回上海？如果我真移民去马来西亚，我们还能见面么？”
　　“没那个必要了。那碗泼出去的汤团，代表我们之间彻底了断了。没有恨，也不需要念着。”
　　“贺涵从始至终爱的就是你，他对我只是……”
　　唐晶抬了抬手：“子君，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贺涵他爱的是谁，或者有没有爱过你，我不关心。不论我今后还会不会和贺涵在一起，我和你之间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人一生可以有很多段爱情，就算不是贺涵，我相信我还会遇到能同样让我投入去爱的男人。但是闺蜜，不行。闺蜜是陪我走过青春，分享过我所有秘密的人。是在某种程度上，比男人更亲密无间的人。发生了这么多事，记忆可以重拾，爱人可以重来，但时间无法倒退，闺蜜再也不可能重新拥有了。”
　　罗子君咬着唇，低垂了眉眼，点了点头。
　　“就让我们做认识过的朋友，已经是最大的可能性了。”
　　唐晶说完，微微笑了笑。拉了拉肩上的坤包，再看了眼墓碑上薛女士的照片，转身走人了。罗子君一直站着没动，看着像是陷入了某些悲伤的情怀中。唐晶已经走过了两排墓碑的时候，她才突然回过神，追出去喊了声：“唐晶，我想起来，章先生来公司那天，我和MISS吴正在看荣盛晚宴上拍的照片，里面也有拍到你和荣少跳舞时候的。”
　　唐晶顿了顿，再次点点头：“谢谢。”

　　罗子君的这一声唐晶叫地大声，等她回身，就见罗子群和白光正站在她身后。两人都是一副不可置信，活见鬼了的神情。
　　罗子群赶上来抓住子君的手，一边伸长着脖子看走远了的人：“姐，刚才那是唐晶姐？她不是死了么？”
　　“谁说她死了，不要胡说啊。”
　　罗子君往回走，子群跟在她身后：“那个飞机不是没了么，找了一年了还没找到，肯定就是掉下来了呀，不然怎么可能啦。那，飞机掉下来了，人怎么还可能活着嘛。尸骨无存，大家都懂的呀，就是不能说。”
　　“那个真是唐晶啊？”白光跟着问：“飞机找到了？没看到新闻报道说嘛，我现在天天看新闻的。”
　　罗子君朝白光翻了个白眼，不屑地哼了声：“你也会看新闻？你看得懂伐？哎，行了行了，唐晶她没上飞机。你们别瞎说了。”
　　“那她这一年在哪里啊？刚才在外面停车场上看到了辆很像贺涵的车子，我和子群还说呢，贺涵陪你来看妈了，这是雨过天晴了。”
　　子群看她姐面色不豫，打了下白光：“去去去，他早就和我们家没关系了。不过，姐，这是他又和唐晶在一起了？”
　　“你们是来看妈的，还是来说别人的？还不鞠躬，可以烧纸了。”
　　罗子君终结了这个话题，拿着她叠好的元宝并唐晶叠的那五个一起放进了边上的铁桶里。白光拿出火机点着了锡箔，姐妹俩看着铁桶里原本骨架挺立的银锭慢慢软化下来，变成黑色的碎屑，心里各有纠结。一个想着到哪儿都是要钱，阴阳两间都不好混，一个却是想着刚才和唐晶的那一番话，怕是在这世间最后的一次面对。曾经也以为会是一辈子的闺蜜情，也是经不起火淬的考验。都说爱情似火，而她，到底算得到过那些爱情么？
　　白光立在一侧，薛甄珠可从没给过他好脸色。他能过来，再给她送这些阴钱，点上一把火已经很对得起她了。他依旧望向唐晶离开的方向，琢磨着怎么就没听到一点风声，这女人，怎么命就这么大呢？太神奇了。

　　唐晶很容易就找到了随便逛逛的贺涵。她知道他不会走太远，穿过一条过道，再往前走了三四排，就看见了他。
　　贺涵正立在一块墓碑后，看那上面的墓志铭或者是生平简介之类的东西。唐晶仍然是立在井字型的过道口，没有立刻走过去。有句话她没方才没有对罗子君说彻底。其实是爱人可以重来，信任却难再铸就。她对罗子君肯定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信任，那她对贺涵呢？
　　在碑林丛中卓然而立的男人，像是在死亡中披荆斩棘后唯一留下的一个。而此时此刻的她自己，像是立在阴阳两界的交汇处。她该往哪边走？
　　唐晶静静地站着，感受着她心里头纠结撕扯着的各种情绪。每一种都像是立刻就会扑面而来，而在每一种都起了势头的时候，又会被一面近似无形的墙挡了回去。
　　就在这一刻，贺涵朝她望了过来。
　　有的人，只要活着，就是另一个人的希望。唐晶明白，即使她没有恢复记忆，她活着，就是贺涵的希望。而当她在马来西亚从混沌中醒来，犹记得的贺涵那两个字，又何尝不是当时的她活下去的希望呢？
　　那大约便是向死而生的爱了。
　　她还是没有立刻明析出接收到他目光时，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占了上风，但她抬步了。
　　“说完了，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么？”
　　唐晶走近了，摇摇头：“她什么都不知道。我让她把吴大娘的联系方式发给你，我们再想想下一步怎么做吧。或者，让远洲从马来西亚的公司入手。你在看什么？”
　　贺涵没有异议，听唐晶问他，便回道：“来了这里，才是最能够体会生死无常的。你看这个，丈夫为妻子立的碑，她走的时候才34岁。平时身体健康，无病无痛，竟然是在睡梦里突然心动过慢而死。谁说的清呢？”
　　唐晶看了眼，说了句：“单块的啊。”
　　贺涵刚没想到，此时突然回过味来。这是一块独立的墓碑，而不像有些碑是双人的，一边黑体，一边是留了红字的，为将来的合穴而设。三十多岁，男人也差不多是这个年龄吧。将来的事谁知道呢？说不定，当女人在天上往下看的时候，男人身边又有了其他的如花美眷，将来的合冢也是和其他人。这世间人山人海，当初人群里多看的一眼，下一刻也可能是为别人。
　　贺涵追上往前走的唐晶，从后握住她空空摆着的手。
　　他有些急切地说：“有些轰轰烈烈、人尽皆知的甜蜜的话，我依然不大会说。但是经历过生死，又是在这个地方，我又觉得只有这六个字的誓言才是最适合的。”
　　“别说。贺涵，不要说出来。”
　　她的手指蜷进了他的指间，十指相扣，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沧海其实经不起落下一粒石子，桑田也扛不过太烈的誓言。

　　才坐上车，阴天便成了雨天。等开了近二十分钟后，路面又都是干的。东边日出西边雨，像是连老天爷都在证明无常。
　　唐晶打电话给路远洲，告诉他自己这边查到的信息。路远洲说过两天请他们吃饭，再面谈吧。唐晶听到电话里像是有雨声，问了句你在哪儿，不会在郊区吧。路远洲说当然不能告诉你。
　　唐晶拿着电话发怔，贺涵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她：“他在哪儿？”
　　唐晶摇摇头，看着被突如其来的阳光照地发白的柏油路面，再看看身边刚拉下遮光板的贺涵。她把手塞进他搭在扶手上的手心里，看着前方说：“比起不可预知的生同衾死同穴，我更向往能看得见的每一天的饭同锅菜同桌，下雨天的一句记得带伞，大太阳下为你戴上的墨镜。”
　　她翻开扶手，熟门熟路的找到墨镜，架到贺涵鼻子上，顺手还刮了下鼻尖。

　　天马山上峰寺，飞挑的屋檐下雨势渐大。
　　蒲团上，人影在俗世的烟尘中，禅机在风流的花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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