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

　　唐晶没有问路远洲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知道他有很多她不清楚的事情，也不能说这样就是秘密。唐晶是一个奔四的女人了，早就在一地鸡毛里看遍了人情世故。这世上没有谁对谁是完全坦诚的，能那样就不是人了。区别不过就在于一个量。而她只要知道她和路远洲之间的这个量足够让她信任他，相信他不会伤害她，会尽全力帮助她就行了。就好比一句话，你不爱我是你的事，我爱你是我的事。那信不信任他就是她的事，他值不值得被她信任…也是她的事。

　　这个点，街上基本没什么车，超速了有监控尽职地给罚单，但是开得慢，后面不会有车摁喇叭催他。路远洲就这么随意把着方向盘，脚松松垮垮地搭在油门上，龟速地往前浪费着轮胎的摩擦力。唐晶调整了座椅，半躺在副驾上，对这样的速度没有任何意见。
　　“是回家睡一觉呢，还是找个地方等吃早餐？第一锅汤水的兰州拉面或者第一锅油煎的油条、第一炉蹚的烧饼、第一勺面粉的山东煎饼？”
　　唐晶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笑：“怎么没有第一勺豆磨的咖啡？”
　　“你是不是傻？咖啡豆放到机器里，哪一勺不是第一勺？再说了，现在咖啡下去，你准备再清醒一上午？不睡啦？就算你想，你妈也不同意吧。”
　　“如果我这一晚上都没下来呢，你是不是准备提着早餐上去敲门？”
　　“那不会，我可不会搅人好事。我会提着早餐去陪你妈吃，顺便告诉她不用担心你，有人管着呢。”
　　唐晶斜了他一眼：“你不管啦？要回马来了？”
　　路远洲在宽广的马路上慢悠悠地踩下刹车停在红灯前，转头好整以暇地看向唐晶：“公开甚至大张旗鼓地去查飞机，他是最佳人选。我倒是想管，不过枪打出头鸟，让他先试着吧。”
　　“真的会有危险么？”
　　“这可不好说。谁面对的危险都不会有你将要面对的大，你还有闲心关心别人！放心吧，贺涵又不傻。现在这节骨眼，就算不是我们胁迫他去查，他也会去，更何况是为了你。就像现在这大马路上，这附近没探头，我能一踩油门闯了这红灯，但车上的行车记录仪会记下一切。”路远洲跟着前方信号灯旁倒数的数字，有节奏地敲着方向盘：“你就是他的记录仪。灯的数字不到零，车动不了。你不说一声结束，他就逃不了。”
　　“那你呢？我留在这儿查这事儿，总有一天是要我自己露面的。到时候，如果真牵涉到什么…我是说，那些我们承担不起的事儿，马来那边给我做身份的人，找不到我了一定会找你的。”
　　“所以你给苏樱带的那半箱子化妆品和包的，也别让我去送了，放在这儿吧。过几天，我把她送过来。”
　　唐晶一把摁住路远洲准备换拍档的手：“我说的是你。”
　　“我这么滑溜，能有什么事儿？”路远洲抽出手拍拍她：“我能让你回来，自然知道分寸。还有，你们只需起个头，后面的事儿还得让国家，让专业人士去查。你们就不要插手添乱了。”
　　“路远洲，总之这事儿如果最后是把你查翻了，那我宁愿我还是个失忆的，永远不要醒来。”
　　唐晶是发狠了在说这句话的，她坐了起来，熬了一夜的眼里有了红血丝，让她说这话的时候除了话是狠的，连颜都厉了起来。路远洲怔了怔，左右没车，他也就依旧停着，任绿灯明晃晃地打着不动。
　　他故作怨念地看着她：“不是，我做什么了，会被查翻？我在你眼里是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得被查啊，我可是个正经有执照的医生，还是在国际红十字会表彰名单上的天使！”
　　唐晶往后一躺，闭起眼睛不再理他。路远洲看了她一会儿，也没再说话。把车内的暖气打高，依旧保持着平稳的龟速往安亭路的方向开。
　　等唐晶再被叫醒的时候，路远洲的手里晃着豆浆油条包子粢饭小笼的好几个袋子，他说全是第一锅第一屉拿下的。他们陪唐妈妈吃了顿丰盛的早餐，路远洲走的时候又顺了个包子，唐晶问他难道还没吃饱，他说是拿去喂弄堂里那只老花猫。
　　路远洲出门后，唐晶跑到楼上晒台往下望。路远洲就蹲在后门口掰着包子皮，果然有只黄白纹的老橘猫在他面前。把包子都掰碎了，他就站起来靠在车门上抽烟，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总之是没有抬过头的。连着好几根后，猫儿吃完跑了，他又从车里抽了纸巾，把留在地上的碎屑和烟头都包了扔到几步外的垃圾桶里，才上车离开。
　　唐晶从头至尾都看着，和天上才破开雾气，钻出云层的太阳一起。她挠着自己的耳朵，捏捏耳垂，一边下楼，一边没有答案地想着：可遇不可求的事，此时此地的你，曾经那天的他，二十来岁的我。

　　唐晶再见贺涵是几天后了。
　　那天白天她和苏樱通了个快三个小时的视频，小姑娘嚷嚷着她又爱上了一个人怎么办？唐晶说只要不是爱上个有家室的，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苏樱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为什么自己感情这么丰富，这么容易爱上。她问唐晶爱过几个？唐晶说就一个。苏樱把她列为了濒临灭绝的物种。
　　唐晶说就是因为现在的人，爱这个字整天挂在嘴边，都挂廉价了。有点好感就嚷嚷着爱上了，爱哪还珍贵呢。从前的她们只敢说喜欢，一句我喜欢你已经是鼓足了勇气，心口怦怦跳，脸红红的，头都不敢抬，爱这个字不会随便出口，而一旦说出，就必然好久，久到或许就是一辈子了。现在是个什么节就得送礼物，连谐音数字的都不放过，又哪有那么多有心意的礼物可以送。到后来就是随便一支口红一束花，送了这个也能送另一个。从前她们念书的时候，手写圣诞卡，上课的时候偷偷地叠幸运星，纸玫瑰，千纸鹤。虽然不值钱，但那才是用了心的。苏樱不以为然，说那都是读书没钱的时候啊，等有钱了，谁还做手工劳动。
　　是啊，有钱了，谁还做手工劳动？所以当唐晶看到贺涵把回形针拗成心形夹在文件上的时候，她才会那么心动吧。像上学时收到了一整瓶的幸运星那样，放在书包里，上课的时候也会悄悄去摸一摸那个瓶子。既紧张又舍不得不去看，逐渐，就变成了首要要看的最重要的一样。而在比安提的时候，贺涵所有送过来的各种颜色的心形回形针她都有收集起来，带回家，用那种放幸运星的玻璃瓶子盛着。
　　因为那样深刻的心动的痕迹，才会从喜欢变成了爱。因为那样的爱过，才会在失忆时依然为这个名字而心动。

　　那天下午，她帮妈妈摘菜准备晚饭。唐妈妈问她，既然都想起来了，贺涵怎么办，那位路先生又怎么办？
　　唐晶说：“妈妈，你知不知道是贺涵抛下了你女儿的？是路先生把我捡起来的。”
　　唐妈妈还真不清楚过去那段，她知道的只是贺涵在飞机失联后的一系列感动了所有人的表现。乍一听到他竟然是先移情别恋抛弃过女儿的那个，本来立的刚正不阿的丈母娘旗帜立刻开始左右摇摆。
　　“这…他竟然是这么个混蛋，那不行。我看，那个路先生也挺好，又照顾你，早上还买早餐带来，还喂流浪猫，有善心。医生，职业也好，钱也不少。主要那是一技之长，什么时候到哪儿都有用。那个贺涵，就开个小店，还打渔？这打渔的碰上我们那会儿□□了，那有什么用？”
　　“噗”唐晶笑趴在老人家腿上，直往妈妈怀里拱进去，抱着妈妈腰仰头：“现在哪还会有吃不饱的灾害了，再说，自然灾害了，这找鱼打渔不也成了养活人的手艺了么？”
　　“闺女啊，自然灾害都没鱼了！”
　　“哦~~~妈，我饿了，今晚有鱼么？ ”

　　再后来，就是那天晚上，被唐妈妈嫌弃了的贺涵在9点多的时候找来了。他没有好好按门铃，抓了几粒小石头去打三楼唐晶的卧室窗户。唐晶打开窗，趴在窗台上往下看。
　　“贺先生，你高中生啊，用石子儿打暗号。给你扔钥匙，自己开门上来。”
　　“你下来。”
　　“冷。”
　　“有我呢，再说今天不冷，真的。你看我外套都脱了。”
　　贺涵就站在路灯的光晕下，靠着墙，仰着头，衣服搭在肩上，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唐晶看得有点恍惚，砰地把窗户关上了，心里头腹诽，这还不是个高中生晚上偷摸约会的样子么？她跑下楼开门，第一眼却是下意识地往左看。
　　“看什么呢？”贺涵伸手去拉她。
　　“我在找一只猫，今天晚上吃鱼了，有剩的。”唐晶由着他将她往身前拉，在要跌入他怀里前才用手抵了一下，停在他身前：“贺先生，注意分寸。喷香水了？这个点儿，我应该属于你今晚的第二波。”
　　贺涵也没强求，但也没有放开拉着她的手，自己继续往后靠在墙上：“比安提的年会一直是放在年后的，你忘了？”
　　唐晶也顺势转身靠在了墙上：“还真忘记了。那这是来报告调查成果的了，谁请的你，不会是薇薇安吧？”
　　“你还记得你第一年参加年会时的事情么？”
　　“岔开话题！”唐晶严厉投诉。她把头顶在后面的墙上，也微微往上仰了。如此，正前方就是那盏路灯，光源下细看有重重的影幕往下罩，像是舞台上打下来的聚光灯：“第一年的年会，让贺老师始料不及了吧。”
　　唐晶歪过头，右边眉毛稍稍挑起，带起右脸颊上一个浅浅的梨涡。这是个并不明显，只会偶尔出现的梨涡，但是贺涵一直知道是有的。他每次看见了，都会用手去点，然后就往这儿吻下去，亲得很深，想要陷在里面。
　　“你以为我会穿你送的小礼服，我没有。你以为我不怎么会跳舞，可我跳得很好，至少绝不会踩人脚那么配合三流小说。”
　　贺涵抱怨：“我还以为我送你回来，至少可以上楼喝杯茶，却只是在这里补了我一个舞会。”
　　“我也有犹豫过的，那件小礼服我在家里试穿过，确实很漂亮。但是…它不是那个时候的我买的起的。而且，其实我并不愿意在第一次的年会上就太出挑，并不希望被大家议论。这圈子里的人眼都那么毒，什么年资拿什么样的工资穿什么样的衣服，什么家境什么背景根本就没有秘密。当众人瞩目的焦点或许在出场的一刻会有点虚荣，但那不是那时候的我撑得起的。穿上那件衣服不是灰姑娘的水晶鞋，更有点像皇帝的新衣。”她撅了下嘴，换了口吻：“更何况那时候刚过完年回来，你还不是我男朋友呢，谁知道你是不是每年都给女实习生送件衣服。”
　　唐晶闭上眼，回忆着她职场生涯的第一场晚宴。不同于学校时期的舞会，可也幸好她在学校里练就的那身舞技，让她不会怯场，甚至各种舞步都能胜任。她无疑依然是那晚的新人里最亮眼的，但靠的是她自己，而不是贺涵加身于她的光环。
　　贺涵站直了身体，握着她的手一拉，左手一起抱过唐晶的身体，还是把靠在墙上的人拉进了怀里。右手相执，左手搭在她腰上。
　　“我已经有三年多没参加过这种晚宴了。今天，就算12年的一个轮回吧。还是在这盏路灯下，像那年一样，陪我一场舞会。”
　　那年，贺涵比她离场的还早，气闷地在车里给她发信息，她硬是让他等了半个多小时才出来。送她回到家，死缠烂打才在这路灯下把一晚上欠他的舞都补齐了。他们的第一个舞是在会场跳的，意犹未尽下就被拉开了。在贺涵的想法里，路灯下的舞蹈就只要是能拥在一起的单摆运动就够了，可他没想到唐晶真的认真的四步、三步、恰恰……一样样的来。那一晚的舞是他那些年来跳得最多种舞的一晚，那一晚的路灯的光是最暖的，那一晚路灯下的小姑娘是他最想带回家的。
　　唐晶的左手抵在贺涵的胸前摇头，晶亮的眼不容他有丝毫躲避拖延：“究竟查到了什么？”
　　贺涵苦笑了下：“…马来西亚的那家公司叫鸿利，做电子产业的。你失联之后，他们并没有和比安提继续合作下去。一年前，也就是之后没多久，鸿利就宣布破产倒闭了。”
　　“破产倒闭？那…我本来是去挽救他们的？电子产业不是我的强项啊，为什么我会接？”
　　“据说是他们指定的你。当时比安提是最好的，而你是比安提里最好的。名声在外吧，所以一上来他们就希望是你来接这个项目。而正因为你的不熟悉，所以一接下，你就去了实地考察。电子产业在当地是支柱产业之一，大环境未必好，竞争很大。那家企业应该是在当地混不下去了，才会想往我们这儿转。当时的想法是全部搬过来，本部考虑的是放在上广深之一。”
　　“鸿利……”
　　“鸿利在马来到底如何，你可以让路远洲去查。不过一年了，真有心毁灭，恐怕也查不到什么了。其实关键不是鸿利，而是他们找上比安提是有人牵线搭桥的。”
　　“你认识中间人？”唐晶警觉地眯起了眼：“我也认识？”
　　贺涵抿了抿嘴，摇头道：“我不认识这个人，但是，每个圈子都有些隐秘八卦。而关于这个人的，我恰巧知道一个，还是一个没什么人知道的八卦。他有一个关系亲密的女人，吴梅。”
　　“那是谁？”
　　“罗子君的合作伙伴，吴大娘。她们最初去深圳时做的那些中小企业合并的项目就是这个人给吴大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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