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

　　唐晶这套房子是在她工作了六年之后才买下的，坐落在苏州河和黄浦江的交汇处。即使是有历史的老房子，一层楼面有好几户人家，一幢楼有700多住户，电梯老旧，物业保安都不怎么滴，可就冲着这景观，价格也不低。那个时候中五百万是个大奖，这房子差不多就这个数。
　　唐晶咬牙付下首期，再留下装修的钱后，她的存款也基本空了。她拿到钥匙就搬了进去，把自己所有的行李物品堆在一间屋子，睡也睡在那间屋子，剩下的空间让工人装修。每天她光鲜亮丽的到办公室，熬到晚上8、9点再回家。推开门是一屋子的杂乱，黄沙水泥、木刨木锯、电线面板、楼梯条凳各种装修工具。当初装修师傅问她客厅墙面柱子是用墙纸呢还是什么颜色的油漆？唐晶选择了前卫的水泥工业风格。装修师傅看不懂一个女孩子的家为什么要这么冷硬，罗子君从她买下这房子到和装修过程共存，不怕被味道毒死就没看懂过她 。唐晶自己清楚，她也不需要别人明白。她在和自己赌气，赌一口离开贺涵也可以活得很漂亮的气。
　　那时候正是她出差不在上海，薇薇安把她在贺涵家留宿的照片满世界宣扬。唐晶当即就电话通知了房产中介，这套她犹豫了很久的两室两厅的房子她要了。

　　打开门，窗帘没有拉上，江畔高楼上霓虹广告的光亮，外白渡桥上的车灯影灯照在江水里正合一个波光粼粼的词。可也同样合另外好几个词，比如平静无波，比如死水微澜，比如心如止水。其实唐晶对看江看水的景观没有执念，这套房子当初是贺涵看上的。他喜欢水，喜欢顶层套房，喜欢大别墅这些标志着身份的死物。唐晶说想自己在上海买套房的时候，贺涵心里是没在意的。那时候他俩才刚开始同居，算是蜜月期也不为过。他陪着唐晶看房的时候尽挑这些一下能把唐晶掏空了的地方看，心里打着他的小九九。看嘛，就看看，权当是约会的一种方式。
　　而唐晶在贺涵和中介讨论着这房子的江河汇海，升值潜力的时候，她在翻看的是这幢曾号称是远东第一公寓的历史，她为之着迷的是这幢楼经历过的辉煌过往。犹太难民的避难所，环球、米高梅、哥伦比亚等国际知名电影公司曾经的分公司场地。唐晶拿着这些资料告诉贺涵的时候，贺涵就说：“是是是，是是是，哪天把咱们在这幢楼里的故事也拍个大电影。”
　　“有你什么事儿，你还会跟我住过来？你想好了要做上门女婿么，贺老师？”

　　“在一起不谈未来，不谈婚姻，不谈恋爱。贺涵，那你说我们在一起那些日子都谈了些什么？谈工作？可是你又说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不谈恋爱和未来的感情是什么感情？一夜情？几夜情？十年，3650日夜的矫情？”
　　唐晶进屋后也没开灯，径直走到大窗户面前，顺着沙发椅背就坐到了地上。这屋里的东西贺涵都没有移动过，没有变过方位，因而对于唐晶来说完全不会因为摸黑进来而撞到什么。跟在她身后的贺涵自己都说不清此刻的他想干什么，又到底能干什么？
　　终于不再是陌生人的身份，他想把她拥进怀里好好抱着，好好亲一亲，可他也是真的不敢这么做。他激动和兴奋，但这些在唐晶的淡然态度下，全都被压制了下来。想到她在酱子的最后那句话，再联系她此刻说的这句，于是他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爱咋咋地，就在她边上也坐了下来。
　　这问题在三年前他或许回答不出，或许会找一个什么乱七八糟的词糊弄过去。但现在的他能回答，而且是斩钉截铁不带丝毫犹豫：“是爱情。”
　　他坐直了身体，侧过脸在黑暗中迎视着唐晶。他决定她有任何疑问驳斥这三个字，他都会一个个来解释，或者就干脆一遍遍重复和强调这三个字。出口定性，落字盖章，让以前那些理论统统见鬼去。就是这三个字：是爱情，我爱你。
　　唐晶没有驳斥，也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只是在片刻后，在他以为就这么说好了的时候，她问：“喝酒了吧？”
　　贺涵只觉得吃了一记闷棍，张了张嘴，哑口无言。他极快地别转头望向窗外，瞪着当空挂着的月亮，有点欲哭无泪。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都十八了，开始一点点的缺了下去。就是他俩之间缺了一角，总也对不上补不圆了的感情吧。还要等多久？东野圭吾好像说过：曾经拥有的东西失去了，并不代表你就会回到原来没有那种东西的时候。
　　窗台上就放着他这两天来灌自己的酒，酒瓶酒杯都有。他抓过来倒了一杯递给唐晶：“需要么？”
　　唐晶接过杯子，他自己就仰头对着酒瓶子喝。
　　“贺涵，你还记得我去香港之前那晚么？你说有工作没有去酱子和我道别，后来你在电话里说以后只要我想喝酒，想发呆什么的，别说是在香港，就算是在南极你也会立刻飞过来。可那一切的前提都是，只要我打给你。贺涵，你那时是不是没有想到我后来真的会再回来，再打给你的吧。”
　　“我那天，一个人在办公室喝酒。事实是，从知道你要去香港开始，我每天都在喝酒。”
　　“我回到家就坐在这个位置，也喝了很多。”唐晶把手里的杯子去和他的酒瓶相碰：“应该一起喝的。”
　　两人都又默默喝下一口。纯的威士忌，没有加冰块，喝到嘴里真的是苦的。
　　贺涵说：“那次如果我挽留你，不要去香港，我会成功么？”
　　“会啊。你以为我真稀罕你去酱子喝那一杯送行酒？我只是想听一句挽留的话啊，你是故意不懂的吧！”
　　“我是真不知道。呵，好吧，我是怕被回绝了，面子都没了。”
　　唐晶就伸手过去摸他的脸，这个从前一直做惯了的动作，现在做来还是那么顺手和亲昵。贺涵侧了脸，贴上了她的掌心。
　　“你这点面子，害我流了多少眼泪。这套房子装修的时候，我就像一个民工一样睡在一张床垫上。装修遇到的所有可怕的琐碎的事情我一个人都扛了，而那时，我只是想要一个你对薇薇安的照片的，公开的，给我面子的一个解释。”
　　“我解释了，你不听。”
　　“我再强，我也是个女人啊。我就不能有点小女人在恋爱里的情绪，就不能让男朋友多哄几次，多解释几次么？后来我知道，我是真的不能。在你眼里，我就该是理智的。就是一座冰山，在融化的时候就该是一个角一个角按常理来，不能突然崩溃，也不能山崩地裂的那种。”
　　“是面子害了我们两个人。”
　　“贺涵，或许现在的你足够爱我。但是以前的你，真的不够。你刚才说是爱情，但是如果你真有那么爱我，你就不会让薇薇安有那样暧昧的机会，不会在香港我带着酒去找你的时候，看见能够在我面前说我是麻雀唐的她。你的那一番话，与其说是为我正名，不如说是为了撑起我们两个人交往了十年的面子。”唐晶收回贴在他面上的手，正反翻看着。五年是手心，五年是手背。她用酒杯的杯底划过掌心的纹路：“带兵打仗的，爱兵如子都是戏，能够赏罚分明，让士兵们的家眷安康就够了。同理，你我这样的，情深如海也是戏，能够保全颜面，让彼此下得来台也就够了。”
　　“脸上的面子全了，可谁知道心里的洞却更大了。”
　　唐晶笑了，把滴溜溜在掌心里转着的杯子递到他的酒瓶下。贺涵就又给她倒了点儿，一边还说：“家里没多少藏酒了，明天我去把店里的拿回来。对了，弄堂口那家小店是我开的。”
　　“Sunrise？”唐晶有点惊讶：“醉酒的人看不到日出，只有失眠的人才看得到。”
　　“你不在的最初大半年里，失眠是我的长期伴侣。”
　　“我在异国他乡醒来的最初，也经常失眠。”
　　“马来西亚和这里没有时差。”
　　“你是想说，我们在同一时刻，举杯邀明月么？”唐晶对着月亮象征性地举了举酒杯，一口喝完。
　　贺涵没有喝，他抓住了她的手：“可是对影却是孤单的。唐晶……”
　　唐晶抢问道：“你来我家摊牌的时候，是真的爱她，不想她和别的男人约会，为她吃醋么？”
　　贺涵提高了声音的喊：“那我…那我为你把整盆黑鱼子倒在那男人的脸上，我因为罗平的一把钥匙跑去揍他，我说你和老同学约会是相见不如怀念，这不是吃醋么？”
　　唐晶在黑暗里轻声地笑：“是么？”
　　贺涵抓着她的手紧紧插入她的五指间，侧身就压上了她的唇。他不想再忍，忍不住也忍不了。他渴望着她的吻，渴望她的吻来润泽他快枯等疯了的心。他想要她在怀里再不离开，是迫切的，又是不敢的。
　　唐晶没有反抗，唇上传来的一点一点的回应让贺涵不敢置信，他甚至是做好了被打一巴掌的准备的。他低头看着怀里唇色绯红，脸上看不出怒意，只有始终漾着的浅笑的人。谁说笑没有力量呢？
　　他问她：“那我现在求你留下来，不要再去马来西亚，可以么？”
　　唐晶抬手绕过他的颈脖，反问道：“我们可以不谈未来，不谈感情，不谈留在哪儿要去哪儿的在一起么？”
　　贺涵脸色发白，闷声道：“这…这就是你给我的故事的结尾么？”

　　唐晶从他的臂弯里钻出来，站起身回头看他：“我暂时不会回马来西亚。我的记忆也没有完全恢复。至少，我之前在马来的那一段还没有回来。现在证明了我该是这个国家的人，是比安提的唐晶。那我就更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没有上飞机，我为什么就那样成了马来西亚人，有钱有房子有身份。这太不寻常了。贺涵，我想查出原因，不然，我就算留在这里，也不会是安全的。我希望你帮我。”
　　贺涵撸了一把脸，咬唇皱眉的想了会儿，也站了起来：“帮你没有问题，保护你，是我应该做，也是最想做的事情。我想问你，马来西亚发生的这些事路远洲都不知道么？”
　　“他不知道。”
　　“你就这么信任他？”
　　“不信他，难道信任你么？”唐晶摆手制止了贺涵：“现在的我，就算还喜欢你，也真的没有那么信任你。我现在是属于失踪人口，而你，在外人面前是那样思念着我，和爱着我的人。所以调查这件事，实在是没有比你来查，而不会引起太多怀疑更适合的人选了。”
　　“我爱你，不是做给别人看的。”
　　唐晶看着贺涵郑重地，咬紧后槽牙，下颚快绷成了一块硬铁的样子，点了点头：“好。我们需要先知道当初我去马来西亚是和哪家公司联系，什么项目，之后这项目怎么样了，谁接手的。这些，动用你在比安提留着的人脉，应该不难吧。”
　　“我会尽快搞定。”
　　“那好，我先走了。这儿熟人邻居太多，还是你住着吧。还有，谢谢你这一年多来对我妈的照顾。”

　　唐晶离开大楼的时候已经快凌晨4点了，路远洲的车就停在了大楼的正对面，他靠在车门上在抽烟。
　　唐晶的鞋跟踩亮了楼道里的灯，他手上的猩红随着灯亮起的那一瞬被扔在地上踩灭。唐晶只在楼道里停了一下，便立即毫无犹豫地迎着他走去。
　　路远洲，如果我连你都不能信任，现在的我，又还能信任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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