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

　　香港。
　　唐晶一个人过来已经有三天了。她是从深圳进的香港，本想着能约上路远洲一面，或者还能将他一起拐过来。可这家伙，真是看不出，明明是一个常住马来西亚，还颇为闲散不着调的人，竟然在国内忙成这个样子。她已经是初七才去的深圳，想想他不就是去做一个手术么，以他的效率技术，三天的时间，他要愿意能做上近十台了吧。然而事实是伤人的，路远洲连见她一面都没空，只在电话里说：“我和你说过我最讨厌香港那弹丸之地了，实在没意思，人多地少，到哪儿都挤。你就饶了我吧，我这边还有人排着队见我呢，时间紧张。”
　　唐晶不知道路远洲到底在做些什么事，见些什么人。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让她不会去多嘴地过问，就像路远洲不会要求她把回国后的事情都说给他听一样。只是这香港的街道倒真如他说的一样，道窄人多，计程车司机开车彪悍，过马路时提示灯咣咣咣的声音震得她耳朵疼。离开中心的繁华街区，走到更深一点的地方，还真就是他那张臭嘴说的，广告牌灯箱横在小道半空，楼房陈旧，就是活生生一个竖起来的世界各地的唐人街缩影。
　　唐晶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和非要去的地方，她就是想过来看看这个藏在自己的深层集体潜意识中的地方到底是怎样的。是什么样的情绪让它呼之欲出，又是什么样的牵扯让它沉睡在那儿不被遗忘又不想触动。
　　三天来，她就漫无目的地四处走，在上班的高峰中与人潮摩肩接踵；随意搭乘一辆地铁，看着绿灯在行进地图上一个个跳跃的亮起；坐在双层巴士上任司机一个大转弯差点把人甩出去。她拍各种照片传到朋友圈，传到自己的FB，苏樱和洛洛乐此不彼的在各自的区域里点评着，再各自向她推荐从各处社交平台上搜罗总结来的好吃的餐厅和小食。
　　唐晶来香港，洛洛本想跟着的。老卓说你去了，唐姨怎么办？再说了，贺涵一准想陪着的，你当什么灯泡。于是洛洛留了下来，唐妈妈继续住在唐晶那儿没动，唐晶也不在意。至于贺涵，他只对她说，什么时候去了山顶看夜景，打个电话给他，他可以再给她讲两个故事。

　　现在，唐晶已经在山顶坐了大半个小时了。香港的气温偏高，她就穿了一件蓝色的高领毛衣，牛仔裤，斜背了一个小包。单看她爬在石台上，曲着腿，头枕在膝头的背影，和个大学生也没区别。她没有打电话，倒是贺涵的电话主动打过来了。
　　“怎么不守信呢？说好打电话给我听故事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山顶？”
　　“你在么？我只是想三天了，你怎么都该上来了，心有灵犀。”
　　唐晶握着电话四处看了看，除了平台斜角上有一对情侣外，没有其他人了。观光客们的春节假期都结束了，这几天是难得的一个小低潮。没有看见人，她悄悄松了一口气。声音愉悦道：“那我准备好了，你说吧。这么专程又特意要讲的故事，一定有特别的意义了。山顶是你们的定情地，还是分手点？”
　　贺涵没有做这个选择题，而是直接开始了他的故事。
　　他说：“年后她从老家回来，我们组接了个新的项目。这个项目不大，是我的一个老客户，也算是从我为他们做的上一个大项目中衍生出来的。当时她已经跟组8个多月了，而以她的聪明勤奋，以及我对她近乎苛刻的各种要求，她这8个月学到的堪抵别人的一年多。所以这个项目，我交给了她，除了在她需要我说话和建议的时候开口，其他时候我就只做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哦，还有为她挡着拉斐尔的质疑。”
　　“你知道么，在边上看着她，看着她有时候焦躁地抓头发，看着她没有办法让她的伙伴们领会自己的意图，而只能自己一个人埋头苦干的样子，我就像是看着当年的我自己。我有过不忍心，想插手提点她，可她倔强地朝我眨巴两下眼睛，我就投降了。我敲着她的桌面警告她，千万不要给我机会骂她。我知道在我回转身后，她一定在背后做鬼脸。可我更知道，我就是喜欢这样的她。我想抓住这样的她，想让她一直在我身边，想她能陪我一起成功。我希望我们能成为彼此每一次获得掌声时，都能在人群中看到的一双为对方庆贺的眼睛。”
　　唐晶伸直了腿，给自己换了个坐姿。今天的风不冷，只是把她的头发吹地有些乱，一只手都压不住。短发就是这个麻烦，她不喜欢在短发上别夹子，戴头箍之类的。而如果没有好好打理它，每次风一大，头发就变成了小鞭子，抽得她都疼。她翻出包里的耳机戴上，再把手机放进了包里，这样可以空出两只手来不断整理头发。她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对方也像是停止了，没再说话。以至于她按了按这副新买的无线耳机，怕是信号不好。
　　“贺涵？”
　　“嗯。客户是在香港的，她自然要飞来这里见他们。”贺涵无缝连接般地继续往下讲，好像刚才他也只是恍了个神：“她在第二天就要做最后阐述之前打了个电话给我，说她遗漏了一份数据，导致最后的合成出了问题。我把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说她要是丢了这个项目就别再回来见我了。挂了电话我就订机票，收拾行李。那时候飞香港的飞机还没现在这么多，当晚是没有了，只订到第二天的最早一班。我出现在客户的会议室等她，熬了一晚上的人看着还是精神焕发。会议前五分钟我和她站在走廊里，她问我是来救她命的还是来见她最后一面的？我说，我是来替她庆祝的。我的人，怎么可能这点失误就被打败呢！”
　　“项目自然是拿下了，她做的远比我预期的出色，可我没有流露分毫。我那时候认为我是不想让她太骄傲，后来想想，我只是怕自己太骄傲了隐藏不住。我想把这份感觉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一个人品尝。”
　　“会议结束后，我把她带到了山顶看夜景。我问她，你可以处理得很好，可以不告诉我这个状况的，为什么非要打那个电话？她说，她给我机会骂她还不好么！呵，这丫头。”
　　贺涵在电话里笑了一声。是那种陷入回忆的身临其境中，我拿她没办法，却又执意地愿意去宠着她，由着她，顺着她的感觉。唐晶转了转脖子，在万千灯火中柔肠百转地扯了扯嘴角。可惜，他没看到。
　　“我把她带进怀里，拥着她说，你知道这样我就一定会赶过来。她没答话。我已经吻了上去。其实不管她有没有打电话，我想我都会去的。”
　　“可你却在最后一刻才订的机票。”唐晶提醒道。
　　“是，我明明看到她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了她，却足足等了240多天才敢吻她。她明明是我珍而重之的至宝，我却还是让她心碎了，把她弄丢了。太在乎，太紧张，也就太迟疑。而我一直到现在才懂，紧张也是爱的一种。所谓轻松，也在不在乎的行列里。”

　　电话里一度只有交流电的声音，唐晶没有对他的话做任何评论，也没有催他继续。她随口道：“山顶的夜色果然是盛名不虚。看着这个城市睡下，再看着这个城市醒来的感觉一定很美。”
　　贺涵握紧了电话，长叹了口气：“我和她在香港的最后一次谈话，就是从暮色说到了云开天明。”
　　“最后一次？”
　　“她主动调来了香港工作，我正好出差就过来看看她。吃了一顿晚饭，解开了十年前的一个误会，说了记挂，也说了想念。那时候，我认为人与人之间最长情的关系，就是你随时随地回来，我一直都在。可事实是，后来你回来了，我不在了。等我幡然悔悟，你已经不肯再回来了。”
　　贺涵把称呼混用了，唐晶听出来了，但也不想戳穿。
　　“她说她来香港是她最后一个自救的办法。那时我刚向她求过一次婚，差一点就向大家宣布了，就能继续走下去了。但是阴差阳错……我们都太骄傲也太矜持。”贺涵继续道：“之前，就是香港的晚饭前一晚，在我房间里遇上了那个造成我们十年误会的女人。我当时当着那个人的面说，但凡你同意，我可以立刻感激地单膝跪地娶你回家。你问我说的是真的么，我说你要不要现在就试试。”
　　“呵~~”唐晶笑了出来。她鼓着嘴巴吹气，摇头道：“贺涵，你知道曹操和荀彧之间的故事么？或许这个比喻不恰当，但是…诸葛亮是刘备三顾茅庐请去的，而荀彧是自己投奔的曹操。因为在诸侯共伐董卓时，只有曹操是真正去追击了，和他斗了的。虽然败了，但荀彧说，曹操是他的明公。这就像她当初一意追随于你，只是你在实习生中选择了她么？难道不是她也选择了你么？！她把你当做她的老师，她相信你可以带她成长，带她站在你身边。而她拼命追赶你的步伐，也是想有一天能有助于你，能和你一起并肩俯瞰同僚，傲视群雄。就如荀彧愿助他的明公建不世功勋一样。他们的初见，曹操说他就是他的张良，他们彻夜畅谈未来时也是火花四溅，那光芒，必是足可耀汉室的吧。”
　　唐晶从坐着的平台上跳了下来，侧了侧腰，动了动腿，她把手托在后腰上，迎风而立。那架势，道不尽的飒爽。
　　她说：“曹操委荀彧以重任，而你也是这样义无反顾地信任她的吧。最初，你帮她向Victor报仇。之后，她也必然帮你挡过无数暗算，助你跨过沟壑难关。你成为合伙人，没有她的功劳么？荀彧区区一书生，为曹操单枪匹马舌战叛军。他归来时说，幸不辱命，未负明公。她也必不曾负于你，你给她的每一个任务她都以命来拼。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跟上你，你们才能成为行内艳羡的最好的拍档，所向披靡。你刚才说，你希望每一次获得掌声时，都能在人群中看到一双为对方庆贺的眼睛。曹操每次出战，也总有荀彧为他把守后防，官渡一役，他更差点以死相随。”
　　“我和她十年并肩，曹操和荀彧二十年共济。”
　　“是啊。可是后来呢？后来，你和她互相试探。你说让她试试，你是明知道她不会的吧。如果足够爱，为什么不就直接当着那个误会的面单膝跪地呢？你不是都求过一次婚了，事又没过三，难道还真想要她向你求婚啊？！”
　　“是我为自己找的借口。”贺涵抬头看着星罗密布，惭愧道：“我把一切说的冠冕堂皇，我说没有否则就像我之后说绝没有后悔的可能一样。心越虚，越是把一切说的斩钉截铁。想让昭昭日月，掩我戚戚之心。”
　　“无非是要的不一样了。”唐晶轻叹：“曹操已有称帝之心，荀彧还念着此心中正，共扶汉室。你已生退却或是二心，怕她超越了你，怕自己再掌控不了她。而她心里的你，除了是爱人，也依然还是那个贺老师啊。还是那个她只怕自己被取代，只怕自己赶不上你的那颗心啊！”
　　“唐晶……”
　　“你知道荀彧见曹操最后一面的时候，曹操说什么么？他说…他说得很慢，拼上了二十年的信任和扶持，对二十年来用尽全部的信任站在他身后的他说，是孤对不住你，孤也没能对得住自己。”
　　唐晶停了很久，托着后腰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荀彧用死…用死…漂亮的全身而退了。贺涵，你知道全身而退有多难么？要有漂亮的姿态、要不尴尬、要自然，更要对得起自己。我想，那架飞机，帮助你的那个她，最终，做到了。”
　　唐晶说完，发现自己哭了。在听他再度说“唐晶，嫁给我吧”的时候她没哭，在她自己说这句，对不住你也没能对得住我自己的时候，她却哭了。
　　“贺涵，都说酒越饮越暖，茶越喝越寒。今天我再告诉你一句话，故事的时间轴越说越近，听故事的人会越听越远的。”
　　“晚安，贺涵。”
　　唐晶挂断了电话，转身下山，再也没有多看这夜景一眼。

　　贺涵站在山顶，目送她。
　　我对不住你，也没能对得住我自己。
　　他看着山下的灯光渐次暗去，他也看着心底的火苗越来越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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