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

　　“唐晶和Crystal是一个人吧……”
　　贺涵确定自己听清了，一个字都没有错，这不是疑问句，这就是个设问句。他整个往前扑了过去，两手撑在唐晶的身子两侧，俯低了看她。
　　老卓说他从重逢的一开始就给自己加了一道锁，他既想她想起从前想起他，又怕她想起那些事情，那个背叛过的他。他希望和她重新开始，却已经无法变成一个没有过去的唐晶的他。故事里的唐晶让他成了一个深情的男人，却不再有资格在她没有恢复记忆的时候，去放胆追逐故事外的唐晶。
　　他还记得那段重新追她的日子里，他隐隐知道她给他们之间定下的时间界限。时间一到，她说下的YES或者NO就不会再有回转的余地了。此刻，面对她的这声问，他豁出去地痛痛快快地承认。他宁愿她手中有惩罚，对他刀剑相向，也不愿就这样在时间里就此错过。
　　“是，Crystal的中文名是唐晶，就是你。”
　　……
　　然而没有下文，也不再有任何其他反应。无论是更鼓、沙漏还是钟摆，她闭着的眼，已经把他挡在了她的眼界之外。他的紧张，他情绪的汹涌而至，他的彷徨害怕，他的束手无策，他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在这样的静默之下瞬间统统成了一个笑话。
　　贺涵冲动地抓紧了唐晶的手，用力地捏着，捏到两个人的指骨都泛了白色。咬紧的牙关几近酸麻了，他才回神松手。墙上有影成双，但终究是隔了一盏床灯。
　　颓然一叹，他看向屋角一张独立的单人小沙发上放的笔记本，强烈的好奇心促使他起身走过去。
　　身后，是唐晶眼角的一点湿，恍然如梦，恍若苍凉。

　　咖啡色牛皮封面的笔记本，掂在手里很有份量。贺涵看了眼在床上翻了个身往内躺的唐晶，坐了下来，打开落地灯，一页页翻开。
　　只是第一页便被惊到。这与其说是笔记本，不如说是一本剪贴本。之前几页都是英文报刊的内容，时间是去年，而所有内容相关均是那架从马来西亚起飞3小时后失联的飞机。本子上有马来西亚当地媒体对此事的报道，也有国际媒体的报道。有最初的搜寻过程，参与搜救的组织，方案等等，还有社会舆论以及群众的猜测。贺涵惊得猛地又站了起来，从手到人全部都在发抖。他抓紧了本子的边缘，坚硬的本子边角戳着他的掌心，他只是惊骇地看着床上毫无动静的人。
　　重逢之初，她说，她知道那架飞机，希望她还能回家。刚才喝醉了的她说，飞机不会回来了，不要再等了，忘了她吧。
　　唐晶，你到底是忘记了全部，还是，只是忘记了我们。只是不再想记得我。
　　再往后翻，就全是一些复印件了。复印的都是国内报纸一年前的报道，一看就知道是去图书馆印下来的。难道这些她独自一人不要他相陪的日子里，她就都是去图书馆查旧报纸去了？
　　贺涵难以形容他此时的心情。原本，他以为这会是一本日记本之类的记载。他迫切地想要了解一年不见的现在的她，也想着能不能看到一些她对他的评价。他绝没有想到会发现她对这架失联飞机的关注，这些资料如果再加上他当初做的救援区域划分，救援注意点那些文案，合在一起，都可以成为今后类似事件的指引备案了。
　　重新再看这些报道，这些航线之类的分析图，就又把他带到了那段无望的等待的日子里。在他绝望地默默地守候的时候，在她身边到底发生过什么？现在她回来了，他千方百计想要藏起她，不想她被这事件打扰，被调查，可她却在单枪匹马地走近这件事。他糊涂了，却又不得不正视这是一件绕不过去躲不掉的事情。难道，只有去接近失联的真相，才能真正地重新靠近你、认识你和拥有你？！
　　将本子倒过来从另一面翻起，贺涵才终于看见了一些属于私密的类似日记的东西了。如果没有这些，他想他几乎都要开始怀疑唐晶根本没有失忆了。上面的文字是她踏上这片土地后的对于熟悉感的慨叹，新鲜度的欣喜。她寥寥数字，写得都不长，却又很到位。文字中间偶尔会出现几笔简易图画，多是街道风景，Cotton’s的庭院也在她的笔下。她能画会画，他本来就是知道的。这些图当中，最完整的有人又有景的一幅，贺涵一眼就认了出来。
　　景是杭州木屋外的梅树，人是一对蹲在树下的男女。男的看不清脸，女的仅凭裙装可以看出背影。应该是当时在挖酒的他们俩，而这图一定是在之后凭记忆画的。记忆里的他，不止没有眼睛，原来连脸都没了。贺涵自嘲地苦笑，再翻，却翻出了一张完整的男人素描。
　　他盯着这图看了很久，尤其是那双眼，一双能让唐晶记住的眼。他不想来形容这个陌生的男人，可他知道自己已经记住了他，就像对方或许早已知道了自己一样。
　　唐晶在这副素描的下面写了一段话：远洲，我认识了一个男人，一个让我感到熟悉的陌生人。他叫贺涵。你知道我一定会惊讶，一定会问为什么了。是的，为什么，为什么他叫贺涵，为什么贺涵是他？

　　除夕来的很快。贺涵对谁都没提他见到笔记本的事情，唐晶也没再问过她和Crystal是不是同一个人的问题。
　　贺涵是在除夕当天把唐妈妈接过来的，以洛洛的亲戚名义住进了唐晶的这幢房子。洛洛喊唐妈妈叫唐姨，贺涵和老卓也就全跟着这个称呼喊。贺涵事先把唐晶目前的状况和不得不向周围的人暂时隐瞒她还活着的原因告诉了唐妈妈，老人家是万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女儿，所以只要能见到，只要她还活着，怎么都好。唐晶见是和她同姓的长辈，更是直呼简直是千里来的缘分。
　　一间屋子五个人，人人都抢着要往厨房里钻。唐晶急得在那儿叉腰：“洛洛，老卓，你们都在厨房转了一年了，还不够啊，今天绝对不准进来了。”
　　“一年了，得有始有终啊。我怕等你做饭，我们要到倒数零点了才能吃到。”
　　“天还没黑呢，你们太小瞧我了。你问贺涵，我可是说过我能做一桌马来西亚大餐的。我昨天特地去把酱料香料的都买齐了，肉骨茶都已经开始炖了。出去出去，你快出去。”
　　老卓被唐晶一路推出来，打着口型问贺涵：真的行？
　　屋子里的四人都是面面相觑，每个人都知道从前的唐晶不善厨艺，但又没有人知道现在的唐晶十指是不是真沾了这阳春水。
　　唐晶围了围裙，厨房里倒是真的食材俱备。鸡鱼肉虾的一个不少，这些是热菜的料。冷盘是老卓带来的超大刺身拼盘。唐妈妈进厨房看了眼，含笑说：“马来西亚菜我怕是吃不惯，你就做两个，剩下的我给你做家乡菜吃好不好？”
　　“好啊！可是您会不会太辛苦了，这才下飞机，您该去歇一会儿。”
　　“不辛苦。老了，这个点儿了，歇下去再折腾起来，晚上就睡不好了。还是和你们一起说说笑笑的，时间过得也快。”
　　贺涵跟过来，靠在厨房门边儿说：“那让洛洛和老卓来做馅儿料，我给你擀点儿饺子皮。过了零点吃饺子好不好？”
　　唐晶愕然：“怎么都问我好不好，这是大家的团圆年啊，这说的都像是为我过的了。好好好，都好。可是…”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围裙，再看看贺涵那一身高定，迟疑又不好意思地道：“我…我没那么多围裙啊。”
　　唐妈妈笑了：“傻闺女。可不就是为了你回来了么，当然得多尝尝这儿的菜。”
　　贺涵翻白眼：“谁稀罕你的围裙了。老卓，洛洛，过来干活。”
　　老卓嚷道：“你们俩能不能统一一下口径啊，一个要我们，一个不要我们，这是窝里斗啊！”
　　汤圆跟在洛洛身后也要往厨房里钻，唐晶赶紧解下身上的围裙，绕过去伸手就围住了贺涵的腰，一边低头在身后给他系带子打结，一边挡着汤圆不让它进来捣乱，嘴里道：“可别，求求你稀罕一下。这儿就你这一身最贵了，还挑个弄面粉的活。衣服脏了我可不包洗，太亏了。”
　　系完了带子，她赶着汤圆往外：“我去换件最破最舒服的来，今天就不要形象了。洛洛，你要不要也来换件我的旧衣服。”
　　洛洛摇头：“姐姐，你的衣服，你看我能穿的下么？大过年的，不兴这么暴露我缺点的！”

　　这幢老房子里的餐桌还真是个圆桌，五个人团团圆圆地围了一起。唐晶的左右手分别是唐妈妈和贺涵，老卓坐在了贺涵身边，洛洛再顺次往下。
　　刺身大拼盘放在了最中间，边上一圈是唐晶做的肉骨茶和娘惹鸡，唐妈妈做的清蒸鱼，干烧明虾。老卓弄完了饺子料，剩下的肉给做了个咕咾肉。贺涵把擀完饺子皮后的面粉又搓了小圆子，饭后还有酒酿圆子的甜点等着。
　　唐晶给每个人都夹了块鸡，然后眼巴巴地等着他们的评价。唐妈妈虽然觉得有点点辣，还是笑眯眯地咬了口，转头喝饮料，憋回了眼眶里的泪。洛洛在边上边替唐妈妈掩饰，边应景地大叫：“姐姐，快传授我技艺，我就爱这一口。这香料是不是超市都有买啊？”
　　唐晶得意道：“进口超市都有，你喜欢，趁我还没离开，把我会的都教给你。”
　　贺涵闷头把一块都吃完了，心里真是百味杂陈。洗手作羹汤的唐晶是他不敢想，也不舍得的。她曾经做过的那一餐，因为三人同桌，吃得他食不对味。而现在，这一身本事又是为谁学的？他咽下苦水，转头问她：“你要走？”
　　“啊？你好像重点错了，你不该先回答我好不好吃么？”
　　“好吃。”
　　老卓插嘴打哈哈：“这一桌，真是海纳百川了。也亏得这里厨房大，难得竟然还设施齐备，挤了我们这么多种菜一起做，都没窜味儿。”
　　贺涵闷闷道：“这房子内部被改造过，原先不是这样的，楼梯的位置都被动了。这种老房子其实原先的格局都不大的。”
　　唐晶边给唐妈妈夹菜，边应道：“这我倒是不清楚。不过厨房设备是我搬进来之前又添置过的，我朋友怕我饿死，说是设备齐了，我就没借口不自己动手了。”
　　“男朋友吧，这么关心你？”
　　唐妈妈一句问，其他三双眼睛都一下聚光到了唐晶身上。老卓和洛洛的眼珠子更是在贺涵和唐晶身上来回转。
　　“不是…就是好朋友。”
　　“那…你也是为了这个好朋友才要回马来西亚？”
　　“我是那里人啊，总要回去的。这儿没有让我留下的理由。”
　　“交个男朋友就有留下的理由了，嫁过来就更要留下了。贺涵，你说呢？”
　　唐晶搂住唐妈妈的肩，挨在她身前去指洛洛：“您重点也错了，您该张罗着给洛洛相亲才是。”
　　“唐晶姐！你别转移话题，我有喜欢的人了。”
　　“哦~~~~”唐晶拉长着调儿笑。
　　老卓咳了一声，盯着贺涵：“喂，长辈问你话呢。你说呢？还不应？”
　　“嗯。”
　　“嗯。没了？”
　　“吃饭！”
　　“你就怂吧，煮熟的鸭子都要飞了。”

　　一桌人从饭桌上聊到饭桌下，电视里播着春节联欢晚会，大家手里捧着茶杯酒杯，磕着零食。唐妈妈最想知道的就是唐晶的马来生活，于是从马来聊到了大家去旅行过的国家。老卓见多识广，贺涵的经历也不差，两人边说边斗，时间过得也快。
　　十一点五十的时候，唐晶接了个电话。她起身拿着电话往外走的时候，每个人都听清了一声：“远洲……”
　　这个电话一直打过了零点，她从厨房外的小阳台进来，贺涵正立在厨房里煮水准备下饺子。唐晶带着一身的凉意凑近了去看水沸。
　　“准备下多少，我好像年夜饭还没消化完，怕吃不了太多。”
　　贺涵抓了她冻得通红的手过来，在掌心里捂着。不搭理她的问题，冲道：“有什么了不起的秘密非要躲到外面去打，不知道冷啊，冻出毛病了怎么办？”
　　唐晶缩缩脖子，陪笑道：“忘记了。”
　　贺涵带着怒气又顶了句：“除了他，什么是你能记住的？”
　　唐晶眨眨眼，倾身靠过去，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新年好，Mr 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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