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

　　“只要这块，这个后面的都不要，这个往后切点。还有这条，这鱼好着呢…哎，用平刀，削薄着点儿，就这么点儿黑鱼子…”
　　贺涵趴在吧台上指指点点，仗着他手长，都快要伸到老卓的刀口上了。老卓佯装着挥刀要砍下去，然后横刀又要往他嘴巴上划。贺涵也不怕不躲，还笑。
　　边上洛洛道：“贺涵哥，你可是好久没这么挑挑拣拣了。”
　　老卓把贺涵的话根本当耳边风，他指他的，他切他的：“他这就叫矫情，人来疯。”
　　唐晶吃完了她的拉面，捧着碗放回吧台上。听到这话，也趴着看老卓片鱼片。
　　“这可是最好的蓝鳍金枪鱼，我是你们的供货商，还不能拣拣啊。”
　　“供货商了不起啊。我们才是你的金主，不然你的鱼就等着发臭吧。”
　　唐晶笑：“别理他，挑肥拣瘦第一名。”
　　“是因为你来吃，我才挑的好不好。我自己来吃，都是给什么我吃什么。”
　　“为什么啊？”
　　“这不是想你多给我点好脸色看，不要又好几天让我爱干嘛干嘛去地不理不睬。”
　　贺涵拉着唐晶到桌边去说话，洛洛看着他们离开，低头啜泣道：“这几句话怎么听着这么恍惚，和几年前一模一样。那时候，一切都还是好好的。”
　　“现在也是好好的，人回来了，一切就都是好的，都是有希望的。”老卓放下刀，往吧台外走。回头还吼了句：“行了，干活去。给他俩整点好的。”

　　贺涵坐在那儿给唐晶讲了第一次带她来这儿的事情，那是庆祝她过了实习期，正式入职比安提，并且仍然能够留在贺涵的小组受他剥削。
　　那时候的唐晶哪吃过这么正宗的日料，问她喜欢什么，她知道的也就是寿司、三文鱼还有当时风靡的味千拉面。彼时的酱子也没开多久，但名声已经慢慢做了出来，属于小资圈里如今的网红店一脉，老卓和贺涵也还没现在那么熟。像今天说的蓝鳍金枪鱼、黑鱼子、海胆什么的，小姑娘是真没吃过。贺涵也不为难她，菜都是他点的。只是他忘了提醒，这里的芥末和一般小店里是不一样的，那是真的一口直冲百会穴的。就因为慢了这一嘴，唐晶吃得眼泪哗啦啦地流。贺涵去洗手间出来见了这样子吓了一大跳，想明白后又大笑。
　　小姑娘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拌芥末，调酱油，想想就生气。趁他吃了两口后一个不注意，把自己面前的碟子和他迅速换了个个，然后捧着杯茶水闪着大眼睛看他上钩。如她所愿，那一口贺涵吃的还不是普通的多。筷子上夹了两块鱼片，顺带还带了几根垫菜的萝卜丝。全在料里滚了个够，一口进嘴，贺涵整个脸都要变形了。他抬头怒视唐晶，触到的是小姑娘圆睁的大眼和半张的惊骇的嘴，还有已经乖乖捧到了他面前的茶杯。他被她气笑了。
　　“贺老师也有上当的时候。”小姑娘乐颠颠地小口蘸了料，吃下一块北极贝。
　　“这件事告诉你，即使是对自己最信赖和亲近的人，也不能疏于防范，得留一手。”
　　小姑娘脸一红，一个最字让她心慌，像是被看透了什么，又被抓住了什么。
　　“谢谢贺老师的教导，我记住了，回家就记在本子上。”
　　“你的本子上该不会都是写我的坏话吧。什么时候我要检查一下作业！”
　　“你猜呢？说不定我的本子上都画着你的小人，当面不敢造你的反，回家每天像电视剧里戳小人那样咒你呢！”
　　小姑娘举着筷子颇具气势地指指点点，被贺涵同样拿筷子一下夹住：“你这还不是当面造反？！不过我更好奇你会把我画成什么样子。”

　　“那后来你看到笔记本了么？是什么样子的？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仅画你真实的样子，还会画可怜兮兮的、咆哮状被噎的、做家务受压迫的、跪搓衣板求饶的，什么都有！”
　　“那你现在还会画么？”
　　贺涵问得突然，唐晶刚还满脸的得意，一下被将在了半空。她迟疑了下，低头去摸依旧蹲在她身边的汤圆：“我是不是和她很像，汤圆才会这么喜欢我？”
　　本来是他想试探的话，连个弯都没转，就这么被扔了回来。该认么？可以认么？认了，你又信我么？他望着唐晶的侧颜，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贺涵大口地深呼吸了一下，刚要咬牙认下，唐晶又抢先了他一步。
　　“.…..我的意识刚全部清醒的时候，曾经模模糊糊画过一个轮廓，画了头发，画了鼻子，画了嘴巴和耳朵，可当我要去最后点睛的时候……”她转过头，迎向贺涵泄露了全部情绪的双眼：“我忘记了。”
　　不亚于当头一棒，贺涵颤着唇，几次想要发声，都像失语了一样找不到词汇。曾经那样深爱的彼此，也曾经一定是被你厌恶憎恨过的我，忘记了…那也好。也好…这样，所有关于爱情和背叛的疼痛就是向我一个人袭来，让我一个人承受。
　　汤圆像是感受到气氛的突变，它立了起来，连着嗷叫了好几声，把老卓和洛洛都引了过来。老卓手上端了盘黑鱼子和切好的刺身拼盘，洛洛则是拿了瓶珍藏的好酒。
　　“来，尝尝贺涵最喜欢搞的黑鱼子。”老卓两边看看，把黑鱼子放在了唐晶面前：“你不知道，这么贵的东西，他曾经一盘砸人脸上，就因为那人约会了他女朋友。你说你要砸倒是弄点便宜的呀，我外卖一打珍珠奶茶，捞出几颗黑珍珠也是可以取代的，非糟践了好东西。”
　　“那还不是你撺掇的！你好意思说。”贺涵终于找回了声音，咳了一声，对着老卓恶狠狠地回应。
　　“哎，你难道不想砸，你咽得下那口气？你不吃醋？”
　　“我当然生气，我恨不得把那猪脑袋摁马桶里去！”
　　“约会你女朋友？Crystal出轨？”
　　“怎么可能！我女神姐姐才不是这样的人，是他。”洛洛在给每个人倒酒，听了这话立刻手指着贺涵澄清：“是他惹我女神姐姐生气。”
　　“那Crystal就是多半故意带来气你的。上海这么多好地方，要交其他男朋友约会哪里不能去，何必非来熟人这里。”唐晶勾住洛洛的手臂，笑道：“他是猪脑子不懂，你是女孩子，你怎么不提醒他？”
　　洛洛嫌弃地瞅了眼贺涵，哼道：“我都不想理他。要不是看他这一年多是真苦，真伤心，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叫他贺涵哥的。”
　　“干得漂亮！”唐晶把脸蹭到洛洛肩上，俨然是一见如故：“洛洛，快过年了，你在哪儿过啊，回老家还是你家就在上海，是上海人？”
　　“我家里都没人了，就我一个，没地方回，就在上海了。”
　　“那我们一起过吧，我也就一个人，除夕一起守岁，热闹点。”
　　“你一个人留在上海过年？”贺涵惊喜地问，他一直不敢问，就怕她甩他一句回马来西亚，或者是路远洲会过来陪她。如果是她一个人，那他或许可以把唐妈妈接来一起过年。这些天他还一直犹豫着是不是该和老人说一声唐晶还活着的事情。
　　“你这是要赶我回马来西亚么？”唐晶嗔了一句，转向老卓问：“老板呢？过年不会要洛洛加班吧，年头做到年尾很累的，不如一起过年啊。老板娘会同意的吧？”
　　老卓呵呵，呵呵地尬笑了两声，看看贺涵：“我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一起守岁也好，就怕这灯泡太亮了。”
　　贺涵踩了老卓一脚，大声道：“那就大家一起过，我来张罗，就在酱子？”
　　“有你什么事儿啊？你不回家陪家里人？再说了，守岁该在家里，为什么要在店里？去我那儿吧。”
　　唐晶一发声，老卓和洛洛也齐齐凑热闹地歪着头冲着贺涵，老卓道：“就是，有你什么事儿啊？人家姑娘就没邀请你！”
　　贺涵舀了满勺的鱼子塞向老卓嘴里，同时向着洛洛猛使眼色。

　　唐晶后来喝醉了。
　　喝醉的唐晶听了许多老卓眼里的贺涵和女朋友在酱子的事情。喝醉的唐晶还答应了洛洛，把她的一个如今唯一的亲戚过年的时候接来她那儿住，反正有一幢房子呢，有地方的。喝醉了的唐晶还对贺涵说：“贺涵，飞机不会回来了。你不要再等了。既然找不到她，你就忘了她吧。”
　　贺涵说：“忘了她也没有用啊。不然让我也再失忆一次吧，可是就算失忆了，就真的都忘了，不想了么？唐晶，你忘了么？”
　　唐晶举着酒杯笑嘻嘻，笑嘻嘻地唱蔡琴的不了情。唱得词不成句，唱得断断续续还有点走调。可听清的那几句又让听的人心里发苦，眼里发酸。
　　……忘不了你的错，忘不了你的好，忘不了雨中的散步，也忘不了风里的拥抱……
　　老卓问贺涵，你觉得她真的是什么都没记起来么？贺涵不敢答。

　　贺涵把汤圆留给老卓照顾着，他开车送唐晶回家。抱着她上楼的时候，唐晶问他：“如果唐晶和Crystal都掉进了海里，你会先救谁呢？”
　　贺涵上着一格阶梯的脚差点就滑了，他往上轻轻掂了下怀里的人：“你比以前重了，终于养胖了点。”
　　唐晶环着他脖子的手顺着他往上掂的态势也环紧了下，醉红了的双颊似又添了几分颜色。她得了一句答非所问，皱着眉头不解地咕哝：“重了会往下沉，会很难救，然后你就不救我了么？”
　　贺涵失笑，推开二楼那间曾经熟悉的卧室的门，把人安置到床上放平。打开床灯，拨开她垂下来的头发，完整地露出清秀的脸庞。他的手指顺着拂过她的额头，看着她已经沉沉往下搭在一起的眼皮，指侧在长睫下轻轻往上抬地刮弄过，感受着那一丁点儿的酥痒在指腹和心头同时泛起。时间，终于踏上了相同的节拍，可以随着生命的不可逆转和停留的脚步一起往前了。
　　“当然是救你。”他凝着她的睡颜回答她：“或者，和你一起沉下去。总之，再也不要做被留下的一个。”
　　唐晶不知道是听清了，还是在说梦话。但她的话贺涵确实听清了。
　　她说：“唐晶和Crystal是一个人吧……”
　　叫什么名字有什么重要呢，只要是你就够了。而那些沉睡在心里关于我们的记忆，也曾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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