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

　　贺涵从去杭州例行埋信，到再遇唐晶，到两人一起回到上海。这之后他满脑子就是一个唐晶，把他家的大汤圆实实在在给冷落了。遛狗都没了时间，可现在住的地方又不是以前的大豪宅，放在小花园里让它自己溜达就行。好在汤圆是一只被训练有素的好狗，主人再混不吝，咱狗狗还是门儿清。每日里去固定的地方解决自己的三急，然后咽下混蛋主人还算记得放下的狗粮。于是，在又一个被唐晶说你自己爱干嘛干嘛，我没空的日子里，贺涵良心发现的带汤圆出来溜达了，顺便带来酱子拜托老卓给它整一个豚骨大餐。
　　从酱子外头的大门到酱子的那扇木格移门之间，是一个小小的内庭花园。午后的时间，阳光很好。过了午市最繁忙的时段，基本上已经没有什么客人了。贺涵一件蓝衬衣外搭一件白色的毛衣站在阳光下，陪汤圆玩了半小时的扔球捡球，转圈跑的游戏，他已经满头大汗了。今天上海发神经病一样的温度，冬日里居然飙高到了18度。贺涵蹲在地上，晃荡着两手看着汤圆在小庭院里的树根边上翘起它的小短腿撒尿，阳光在地上投下了他和汤圆之间呈现的八点钟视角的影子。而后慢慢地，有另一个影子从另一个角度在靠近。钝角的局面在一息之间被打破，他们三道影子组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脚架。
　　贺涵看得有趣，侧转了头，眯着眼睛迎着阳光看向大门那儿新加入的影子的方向。还不待他看清来人，汤圆已经先声夺人的嗷叫着扑了过去，紧接着是一道女声的大叫。
　　“啊啊啊，救我！”
　　贺涵猛地从地上站起来，起得太快又是被阳光射迷了眼，他一阵头晕加之腿麻，没站稳的当口又被人拽着原地打了个圈。贺涵的两只手臂都被她在身后抓住了，她把自己娇小纤细的身子藏在他身后，头抵着他的背，跳脚地在那叫：“贺涵，我怕狗。”
　　贺涵被拉着转，汤圆就跟着在他面前转，嘴里嗷呜着要看他身后的人。这场面在任何一个外人看来，就是一个老鹰抓小鸡的现场，只不过名字换成“大狗想看女主人”。
　　“汤圆，汤圆，安静。”
　　贺涵一边吼着汤圆，一边反手去揽唐晶：“你先进去，进到里面就没事了。我挡住它，它是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咬你，也不会伤了你的，我保证。它只是喜欢你。”
　　它只是喜欢你，像我一样太想念你，太猝不及防地见到了你。贺涵想起来，在他最初把汤圆带回家的时候，唐晶也是害怕的。她小时候被猫吓过，被野狗追过。她对猫狗是有排斥的，至少是尽量不愿意身体接触的。小狗小猫的还行，一看到大型犬总会心里打鼓。那时候她知道汤圆以后会长得很大的时候，那一脸的纠结，让贺涵差点就要把汤圆送人了。后来他们把汤圆送到了专门训练狗做规矩的狗场训练了一个月，教它听指令，教它怎么去固定的地方吃喝拉撒。这期间贺涵每周都会带着唐晶去看它，他们说好了，如果等训练周期结束，唐晶还不能接受的话，就立刻送走汤圆。最后是汤圆每次看到唐晶那软软相求的眼神打动了她，还是唐晶和汤圆终究是有缘的？她在训练场外接汤圆回家，第一次把它抱在怀里的样子，大概也是贺涵第一次设想了一下如果他们成立一个家，如果还能有一个孩子会是怎样的时候。

　　室外的声音惊动了室内，洛洛拉开移门，正撞上唐晶开门。她惊得往后退了两步，又听到贺涵冲她嚷：“洛洛，你带唐晶进去，把门关上。”
　　“哦哦哦，唐晶…姐…你跟我进来。你怕汤圆？”洛洛既欣喜激动，又有那么点忧愁和怀疑。怎么会怕汤圆呢？汤圆最喜欢的就是唐晶啊，对她比对贺涵还好。
　　唐晶不好意思地略低着头，跟在洛洛后面往里走。老卓在吧台后抬了头，冲着唐晶微微笑了下，唐晶的脸就更红了，低声道：“对不起，是你们店里的狗吧，惊到它了。我…我就是一下子被它这么扑上来毫无防备，吓着了。它太大了，我对大型犬有点怵。”
　　“不是我们的，是贺涵的。他经常带它来，有时候忙的没时间管它了，就扔给我们。这儿都成了汤圆的第二个家了。”老卓解释着，顺手递了杯白水给唐晶。
　　唐晶双手接过水杯，一边小心地捧着，一边又转头不住往门口看。洛洛站在边上，热切地看着她的女神姐姐，几次想上前又不敢上前。往日里八卦热血烧沸了的兴致，此刻却是近情情怯一般，是当真怕把她的女神姐姐吓走。
　　“我怎么这么想哭呢？我心里直突突。”她低声对老卓说。老卓轻轻拉住了她，以眼神示意，缓缓摇头。
　　酱子里是静谧的。酱子外，呜咽的狗吠声如人在泣诉。

　　贺涵跪在地上，抱着汤圆的大脑袋，在它的脖颈处挠着：“汤圆，汤圆乖。我们给她点时间，她不是不理你，不是不要你，她只是忘记了我们。”
　　汤圆没有再奋力从贺涵怀里挣扎着要窜出去，也没有再嗷叫。它的嗓子里放出的是近乎哀鸣的呜咽，它软下了四肢趴在地上，一直望着前方那扇关起的门。贺涵被它这模样弄得心里酸楚的不行，他甚至看见了汤圆眼里流下的眼泪。可他又有点羡慕汤圆，它能作为，能不管不顾地去扑唐晶，能这样低声地抗议或者缱绻示意。而他自己，只能在心里扶着一幢摇摇欲坠的信念的大厦，只能接近无声地呜咽，控诉自己，也愤怼一下命运的玩笑。就在他伸手要去替它抹泪的时候，汤圆突然精神地抖了一下，身子往上顶着挺了挺，最终还是趴着没敢动。
　　酱子的门再度被拉开，唐晶绞着身前的双手立在那儿，阳光在她身上铺开了一身的温暖，惹人接近。洛洛站在她身后，看看唐晶，再看看贺涵和汤圆，满眼都是紧张。
　　唐晶问贺涵：“你说的，它不会咬我的对不对？”
　　贺涵用力点头：“它就是咬我都不会咬你。”
　　唐晶看着努力掰了下眼皮，又呜咽了一声，委屈样儿的汤圆，学着它的样子嘟了嘟嘴：“那我试试吧。汤圆，一定一定不能咬我啊，也不要太亲热了啊！”
　　只见她蹲下身子，眉头还在那儿纠结地蹙紧着。她闭上了眼睛，应该还是因为害怕和紧张，但她抬起张开的双臂却又显得那么坚定和包容。贺涵的泪再也忍不住地冲进了眼里，他放开了压在汤圆背上的手，默默站起身子退到一边。
　　汤圆站了起来，却没有立刻撒腿奔过去。它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往后退了退。它呜咽着看看贺涵，似乎在问可以了么，她要我了么？贺涵朝唐晶的方向扬了一下头，唐晶依然是那样的姿势，只是那原本纠紧的眉峰在渐渐地舒展开，起初颤跳着的眼皮也归向了安然。汤圆明快地提起了精神，白色的毛根根翘竖了起来，它没有撒腿奔，是小碎步地疾快地往前走的。它到了唐晶面前，先用右前爪搭在了唐晶的膝盖上，呼呼喷着气息。然后凑上去，伸出舌头舔在她的脸上。唐晶怕痒痒似的躲了下，圈起了手臂绕在了汤圆毛毛的脖子上，小心翼翼地悄悄睁开一只眼睛眨了眨。汤圆得寸进尺地往她怀里拱了进去，左边舔了再舔右边，鼻子眼睛的全没有放过。
　　“嗯…啊，痒啊汤圆，你这是揩油。”唐晶忍不了地笑着，却也没有推开它。毛绒绒的实在是暖而诱人，她转了下脖子逃离它的湿吻，把脸蹭在了它的颈侧狗毛里，抬眼问那儿站着的人：“贺涵，你家汤圆公的还是母的？”
　　贺涵既羡慕又无奈地笑，嘴里却是颇无赖地说：“它都在你怀里了，你自己验证啊。”

　　贺涵想，他从十三年前最初对唐晶动心，有好感。最开始的时候，他确实没有花费精力去想过天长地久，也准备着随时的结束。但是，他真的没有想到过，当很多年过去后，虽然很多东西都变了，可在他身边的依然是她时，他们会面临了十年后的生离。当年的他更没有想过，十二年后他们又差点死别。而现在的重逢，就像飞散了的蒲公英重新聚拢在了一起，像太阳告别了那些灰败的等待而永远都会在东方升起。目睹着她和汤圆的这一幕，是温暖在全身的流淌，是他在Sunrise吹过的永远记不住的曲调终于渴望有人能懂，是心脏的重新起跳，是她在身边。
　　贺涵走过去，蹲在唐晶和汤圆的边上，把他们一起搂到了怀里。
　　世界上最牢固的感情不是“我爱你”，而正是他当初说过的一部分对的话，决定未来几十年还在一起的，不再是因为一个貌美如花，一个事业有成，只是单纯简单地喜欢在一起，是“我习惯了有你的陪伴”。唐晶说过她依赖他，每当她有事情做不好的时候，会想反正还有个贺涵在，她就会很放心。而贺涵却从来没有意识到，他也依赖着唐晶，依赖着她给他的力量；依赖着她会超越他的可能；依赖着他要为她、或者是他们要一起共同奔赴的目标，而不止是把她作为学生，作为恋人，甚至于作为他所说过的作品。
　　彼此依赖，才是最深的相爱。

　　酱子里，汤圆就蹲在唐晶的脚边赶也赶不走。唐晶踢它逗它，它就把爪子抬起来挠她，挠完了又会把脑袋蹭上去。
　　老卓看着贺涵那一脸的妒忌，摇头笑道：“什么都会变，就这人不如狗一条，真是千年不变。”
　　贺涵不理他，问唐晶：“你怎么会来这里？”
　　唐晶和汤圆在玩，头也不抬：“我在这附近逛，肚子饿了找吃的，循着APP上的推荐找过来的。啊，说起来，我肚子真饿了。老板，”她看向老卓：“一碗拉面。”
　　老卓继续笑，对着贺涵意味深长道：“什么都会变，拉面也是不变。”
　　唐晶揉着汤圆的狗头，向往又有点遗憾地说：“汤圆汤圆，这谁给你取的名字啊，叫多了我都又想吃汤团了。”
　　“那就让老卓下完拉面再做汤团，他万能，什么都行。是吧，老板。”
　　贺涵挑着眉毛瞪向老卓，老卓回身交代完后厨，点头道：“对你不是万能的，对唐晶可以。她说要吃，就有。你说要吃，就没有。”
　　唐晶惊讶抬头，乐呵呵地笑：“真的么？那…”
　　她看了眼贺涵，贺涵同样望着她。两人同时抿嘴笑了笑，异口同声地说：“不要花生的。”
　　话落，两人都惊了惊，眼里有什么闪了一下。老卓默不作声地在两人间来回看了两眼，静待下文。果然，这两人一顿后，又同声道：“不要蟹粉的。”
　　老卓翻了个白眼：“美得你们！那你们要什么？”
　　唐晶左手撑着下巴搁在吧台上，右手支着摊开着手掌，偏头看向贺涵笑。贺涵左手往她摊开的掌上按了下去，十指交叉，抓起她的手摇了摇，向着老卓道：“只要鲜肉的。她是肉食动物。”
　　唐晶看着交握的手抽了抽，没抽开。她有些愣神，笑容在悄悄地敛起。身边蹲着的汤圆跑到两人中间，呜呜叫着。他俩同时回肘，分开了的手都摸向了汤圆的背。
　　指尖相触，眼神相碰，敛起的笑又缓缓漾开。
　　那是，击败了一辈子的笑；那是，对彼此的无能为力；也是，记忆里抹不去的爱…和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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