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

　　贺涵把唐晶送回她租住的地方后，车沿着熟悉的路段以40码的龟速慢慢蹭着。这条路上最美的季节是深秋，因为它种的不是武康路的梧桐，也不是新华路的香樟，而是“巾子峰头乌桕树，微霜未落已先红”的乌桕，比之香山的丹枫毫不逊色。走在被乌桕树叶的红黄多彩掩映的路上，本身就是一种浪漫。再加上路边那些有着西班牙风格的老建筑，很轻易就会让一份携手，或者仅止于是前后漫步的情调都添上了一层别样的风月。
　　贺涵有好多年没有再特意走过这条路了。十三年前是贺涵帮唐晶租到这里的一幢老房中的二楼，从这里到比安提，地铁就一站路。如果你愿意在下班的时候步行回家，沿路的风情都会扫尽你一天工作的压力。为此，唐晶每天可以多睡一个多小时。当然，被大晚上的突然叫去公司加班也成了贺涵当时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一，你又住的不远。
　　然而，十三年前的这个路段的价位和今天怎么比？据刚才唐晶说，她现在住的是一幢。这样一幢的买卖价格不会低于五千万，如果那房东收房租的话，那现在的唐晶真的是很有钱了。就算不收，路远洲的这个国内朋友也是实力和背景皆非同一般。
　　贺涵深吸了口气，油门一踩，去了酱子。他需要找人说一说，不然他怕自己还没等到唐晶想起他，他要先疯了。

　　老卓看到贺涵进门倒是有点惊讶的，自从贺涵自己开了Sunrise，来他这里的频率低了很多。他这儿有的，贺涵自己的店里能做一大半。在贺涵最低落的那段时期，洛洛几乎是呆在那儿不回酱子，什么手艺都传了那边。老卓是知道贺涵去了杭州的，看看这个点，这一回来不回自己家里自己店里，跑他这儿来是要干嘛？
　　“怎么，你就不在几天，你那小店是遭窃了还是店员卷款携逃了啊？贺大金主有空光临，蓬荜生辉啊。”
　　贺涵闷头走向自己的老位置，拉开椅子坐下。下一个动作就把听到声音迎出来的洛洛吓了一大跳，只见贺涵头猛地一低，把脑袋直接磕向了木头桌面，然后闷在那儿也不说话。
　　“贺涵哥，你怎么啦？”
　　老卓从吧台后转出来，一边擦手一边朝着洛洛使眼色：“去，拿酒来。”
　　抵着桌面的贺涵开口叫：“不喝酒。你们能提早关门么，我有话说。”
　　“干嘛？不就又去山上埋了一盒子信么，这就又要交代后事了。”老卓坐他边上，曲指敲敲桌面：“不是，你要寻死也别在我这儿啊。我这木头桌子磕不死人，我给你寻一铁的去。”
　　“谁要寻死了，我现在只想觅活。还想长命百岁呢！”
　　“那你这唱的哪一出？”老卓接了洛洛递来的酒盅，麻溜地斟了两杯，自己先咪了一口。
　　“唐晶回来了。”
　　“什么？”
　　贺涵含糊不清的一句话，让老卓和洛洛都凑近了去听。依稀听清后，又都是一脸的无奈。老卓理解般地拍拍还闷头磕在那儿的人的肩背，就差没说一句兄弟节哀了。
　　贺涵抬起头，泛红的眼眶也不知道是真哭了还是被磕得眼压不正常了造成的。只见他掏出手机点开微信通讯录那儿新加的唐晶递过去，那上面还有唐晶自己换的头像，一张在落雪梅树下的自拍。
　　“我在木屋遇见的她，这两天一直在一起。”
　　洛洛一把抢过手机，仔细看了头像名字，点进去还看到了她发的朋友圈那图那话……洛洛立马就控制不住地原地转圈圈地啊啊啊地大叫起来。吓地老卓跳起来，一把拉住人，捂住她的嘴：“叫什么叫，还不去关店。”
　　等他们把店里的人都赶跑，两个人并排两张凳子坐在贺涵面前，桌上的一盅清酒早被他喝了个干净。
　　“我女神姐姐人呢，怎么不把她带来？”
　　老卓还是比较沉稳地先问了句：“她人没事吧，飞机找到了？怎么没有看到相关新闻报道？”
　　贺涵沉着脸，述说昨天怎么相遇一直到今天的分别，包括他给她讲故事，包括她在马来有一个不知道是朋友还是男朋友的人。
　　洛洛全程把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听完以后匪夷所思地看看贺涵再看看老卓：“失忆也能传染的么？这都要配对！”
　　老卓起身自己去拿了一大瓶清酒过来，放在桌上却没有倒酒。贺涵也没有动，他眼里有求助，有迷茫地望着老卓。无论是智慧还是狡黠，这些从来都是和人生阅历结合在一起的，而所谓阅历又向来不是以你到底经过了多少事情有多大的年岁而定的。有的人经历再多的事情也不过是一个历字，风月于他，是大风刮过站不住脚，诸如贺涵。有的人，风月于他是可以在栏杆上雕花刻草，是可赏能阅会把弄，诸如老卓。
　　于贺涵是蠢笨地手忙脚乱，在老卓就是精明地自在从容。
　　老卓沉吟之后的第一句就是：“贺涵，你这是给自己加了把锁啊。”
　　“凡是遇上她的事，我有哪一件不是作茧自缚，越弄越糟。唯一的好处就是深陷，越陷越深也算一种能耐和幸福。”
　　“呵，阿Q啊。那你还问我什么，关键就是让她恢复记忆呗，之后你就听天由命吧。”
　　洛洛不解地问：“女神姐姐恢复了记忆，他们不就能在一起了么？把一年前的结局续完啊。”
　　“续个屁。你看他自己都不反驳了。”老卓这才拔开酒瓶塞子，给自己斟满了。恨铁不成钢地瞥了眼贺涵，边叹气摇头，到底还是给他也斟上了。
　　“感情的事本来就是糊里糊涂的事。他倒好，讲故事，让唐晶在局外人的立场把他们之间的对错是非全都看清楚理清楚了，也骂清楚了。等她恢复记忆后，哪还有奋不顾身、傻不遛揪扑向这个混蛋的勇气。再说人家身边现在还有个不知道是什么亲密关系的男性友人在。你这到底是要追故事里的唐晶，还是故事外的唐晶。我看到时候就真的是只能盼着人生若只如初见喽！”
　　贺涵顶着一张苦瓜脸，摆什么表情出来都是甘苦自知，也就只剩苦笑了：“我又能怎么办？但凡有其他方式可以提起我们的过去……而且…”
　　“而且，她可能摊上大麻烦了。但是她现在一回来，不止是她摊上了，你也逃不了。你还是自己死命要往上凑，恨不得把她摘干净，都砸你身上来。你还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她恢复记忆，对不对？”
　　洛洛觉得自己的脑子跟不上他俩这半吐半不吐的哑谜了。
　　“一年都在马来西亚，那她可能根本就没上飞机。她这一回来，你得先藏着她啊，万一路上遇到熟人，怎么解释这一年，非得引来调查不可。现在的她根本说不清啊。”
　　贺涵点头：“我也想藏啊，可我也要能藏啊！我都不敢带她去我那儿，去sunrise，就怕遇见老邻居。但她不论失不失忆，主意都是那么大。而现在的我根本没身份没理由整天跟在她身边。老卓，我还怀疑，当初那条让我去接她的微信都可能不是她发的，可能在那天之前她就出事了。那个路远洲绝不是善茬。他给她租的是我当年给她租的房子，他把她引到了英姐的饭庄，那外面就一条上山的路……除了蓄意为之，怎么可能这么巧？”
　　“不管是不是，你现在都得稳住。敌不动我不动，不见鬼子不拉栓没听过么？别一碰上唐晶的事儿你就只知道往前头冲着去挡，用点脑子。”
　　“我就是再为她冲一次又能怎么样？”
　　“他也不是没为别人冲过，不是冲得自己差点位置不保么！”
　　洛洛突然插了一句，顺带白了她贺涵哥一眼。贺涵无语，老卓乐了。
　　“那你问问他，那一次他悔了么？后来摔电话骂人的哪样没干过！你再问问他，替唐晶出头背那莫须有的锅，他悔了么？他啊，就是典型的不把自己逼到死而后已，不折腾到身败名裂了，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乎的是什么。”

　　贺涵再见到唐晶是在两天后了。这两天，他给唐晶去过电话，发过微信。唐晶都说自己没空，让他该干嘛干嘛去。
　　Cotton’s的庭院在冬季不适合坐，即使是点着一排煤油风灯也还是冷飕飕的。贺涵和唐晶坐到了室内，唐晶扫了眼酒单，看看贺涵：“你替我点吧，我不懂酒。”
　　“那就奶昔吧。”
　　“为什么？你带Crystal去酒吧不会也是点奶昔吧？她第一次去酒吧喝酒一定是你带的，你们点了什么？”
　　贺涵把酒单收起来，摇摇头说：“她第一次喝酒，开始的时候我不在，她胆大妄为地喝了红白啤的混酒。那时我去了苏州办事，另一个客户却正好要一份文件，挺急的。东西就在我桌上，我让她给送过去。谁知道她直接送到了人家的饭局上，还被拖住了。我知道后，就意识到完蛋了，铁定得给灌傻了。等我一路飙车赶回来，真是猜到了开始和过程，没猜到结局。”
　　“结局是她大杀四方，把客户都给喝趴下了么？”
　　唐晶满眼都是兴奋的光芒，亮得贺涵晃眼。他无奈地把桌上的白水推到她面前，很煞风景地道：“结局是我救下了她，她把我车后座吐得一塌糊涂。”
　　唐晶先是一愣，然后瘪着嘴，忍啊忍啊，最后实在是忍不住了，大笑道：“活该。谁让你不管女朋友，明知道饭局上都是女孩子吃亏多。”
　　“我哪知道她这么猛！一点迂回战略都没有，给什么喝什么。我把她送到家，寒冬腊月的，自己洗了大半夜的车啊。”
　　“咦。不该是先给她洗洗么？”
　　贺涵一个小爆栗敲到唐晶的八卦脑袋上：“想什么呢！那时候还没说开呢！再说，她可聪明着，自己身上一点没吐到，全在我车里了。都不知道这本事怎么练的！”
　　“这是在雨中拥抱前还是拥抱后啊？”
　　“之后吧。”
　　唐晶边揉脑袋，边不怎么相信地嘀咕：“你是行动力这么迟缓的人么？”
　　“不然怎样？那时候她实习期快结束，正在转正的关键时刻，我不想影响到她的前途，也不想把她吓走。这事儿之后就只能手把手教她识酒，试酒，知道自己的量和底线在哪。但是，那是因为她的工作性质避免不了那一关。”贺涵停了停，放缓了语速，似建议，又似一种宣布：“可如果只是作为女朋友，我会心疼，还是少喝酒好。这回……不迟缓吧。”
　　唐晶抬眼，直落进对面的深邃里。那里面有一小簇火焰在跳跃，像是燃烧了很久，岌岌可危却又岿然不动。说他这话是在撩妹，唐晶觉得那是冤枉了他。但若说有其他意思，她又不愿深想。
　　两人就这样对峙了好久，久到贺涵的挫败感快把他自己淹没了，唐晶才隔了桌子俯身压过去，悄声道：“在酒吧点奶昔，他们不会笑话我赶我走吧。”
　　奶昔！她笑得灿烂，说的响亮，点的自豪。
　　酒吧驻唱在唱：When a man loves a woman，Can\'t keep his mind on nothing else……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