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

　　贺涵看着身边人，此刻的唐晶手肘撑在门窗上，目视前方。她似乎在想着什么，因为贺涵清晰地看见了她依然淡淡抿开的嘴，这让她脸颊上不多的丰腴因着这个浅淡的笑容而稍稍鼓起。又因为车里开着暖气，让这两团鼓起上着了色，像是不多的胭脂，随性地化开。今天的她是绝对的素颜，连唇膏都没有涂。高挺的鼻梁映衬下的深邃的眼瞳，闪闪发亮地焕彩着这张清爽的脸上所有的美丽神韵。这让贺涵竟有些妒忌被她如此专心目注着的前方道路，也让他又想起方才说的曾经里，他说要带她去报复Victor时，她还凝着泪的眼里于刹那间迸发出的兴奋和激动。
　　说实话，当时这个瞬间是让他惊了一下的。按常理，一个刚被公司里有话语权和决定权的Leader训过话的小实习生，就算自己的老大保下了自己，在听到这种具有煽动性甚至会影响到两组人员和谐共处的同事关系的建议，也有相当的可能只是自己的老大在试探自己，还有如果报复失败，那黑锅更有可能是自己背……这种种可能性之下，她竟然不是犹豫和拒绝，而是直接地表示了愿意的意愿。这是她太信任他了，还是她太一根筋了？而不论是出于哪一点，贺涵当时就已经发现，如果她现在还是一只温驯的鹿，那她总有一天会成为一头充满战斗力的狮子。当时的贺涵是也被她激起了热情的，他已经很久没有用那样的方式去做过一个案子了。要知道，把一头狮子驯化成一只鹿容易，撬去牙齿，只管给草不给肉，或是其他什么精神打击，总有办法在短期内磨去意志和兽性。但要把一只无公害的鹿训练成一头有攻击性的狮子，那将是何等的成就感！
　　此刻再度重新想起十多年前那一刻的贺涵，本是不着力地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一下抓紧了，连放在边上的左脚都不自觉地摩擦了一下车底板。他有一点点慌，之前的两三年，他是深刻剖析了自己的那段出走深圳的错误往事，并为此认错。但从没有从头审视过自己对唐晶的爱到底是缘何而起，或者说，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他们两个在十年的纠缠中都没有能最终走向婚姻。他昨晚被唐晶严厉抨击的作品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扎进他脑子里，像一只魔爪一样让他鬼迷心窍，让他失了根本。
　　唐晶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转头望向他：“怎么了？你这动作会让我觉得车要没油了，还是轮胎没气了？”
　　“啊，不是。”贺涵紧抓着方向盘的手曲张了两次，迎向唐晶的问询，待看到她眼里的戏谑时，也一起笑了出来：“我是好像肚子有点饿了，冬天容易饿。”
　　“那我帮不了你。你车里也不像囤了吃的东西，以这个速度开进市区如果遇上拥堵，倒也正好是晚饭时间。”抬腕看完时间的唐晶慷慨道：“我请你吃晚饭吧。”
　　“为什么要等到晚饭时间，为什么要偏偏算上最讨厌的拥堵时间？”贺涵一脸的反对和不满：“别忘了我是你的导游，什么时候吃饭，去哪儿吃饭，吃什么，我说了算。这个点还是能勉强赶上一个下午茶的。”

　　他们没有直接开回上海市区，进入上海段以后，贺涵拐上了G20外环，然后把唐晶带到了七宝。
　　七宝老街里，车是不能开进去的，必须停在外边新城区的停车场。两人下车往里步行，进入古镇的石格子路。七宝古镇算是离上海市区最近的一个水乡古镇了，依现在的行政区域来划分，也已经划到了闵行区下面。但是所有的，被圈分出步行区域，用以招揽游客的古镇其实都一样，就是在条条四通八达的石格子路两边开出一间间格子间大小的店铺。这模样，你站在道路当中，在上海还是在云南，在七宝还是在丽江没差别。
　　贺涵当然是有的放矢，奔着目标来的。幸好今天不是假日，市区交通会堵，这个点的老街的店面里就没有这么多人了。七宝的汤团店绝对算是这里最著名的店家了，凡是来古镇的都会来尝上一口，要么坐下堂吃，要么买一包生的带回去。3块5一只的价钱不便宜，但是个大馅儿多，也是物有所值。
　　唐晶看着墙上菜牌上的种类就晕乎了，在她的概念里，汤团就是鲜肉的、芝麻的，最多加上豆沙的。这里什么花生、绿豆、紫薯、荠菜、枣泥、水果、蟹粉的，她哪知道好不好吃。她看向贺涵，一脸茫然。最后来了句，你看着办，我去占座了。
　　因为人不算多，他们坐到了临街靠窗的位置。说是靠窗，可不是那种小方桌靠窗摆。这儿就是一条长桌贴在窗沿下，一条长凳面向窗口街面儿，并排而坐。
　　贺涵端着两只大碗过来放下，他自己的碗里是两个肉馅儿和两个芝麻馅儿的。唐晶的碗里则有六个，他说是各种还有的卖的他都要了一个。要不是现在人少，掌勺儿的准把他劈出去。
　　“为什么不坐到里面去，这来来往往的看着你碗里吃，你不难受啊？”
　　“不难受，我想看看街景。可是明明是你饿了，为什么我的比你多？”
　　“知道你吃不下，你先挑着吃，剩下的给我就行了。”
　　“好吧，你倒是不会出错的口味。你常来么？”
　　“有好几年没来了，不过不担心，这家店绝不会倒闭。这不是一来一个准么？”
　　唐晶要问的话被他给先回答了，气鼓鼓地白了他一眼，心里腹诽他会不会聊天，把天聊死了要。她张口咬下勺子里随便捞起的一个，贺涵一句小心烫着急慌忙地吐出，就见她本来作势张得老大的嘴，在触及汤团皮的时候，变成了小口的小心谨慎。她边歪过脑袋吸着里面的汤汁，边朝着贺涵眨眼睛：“你当我傻的啊，吃这些要注意什么，我可有经验了。”
　　贺涵哼笑了声，无奈摇头：“你第一次吃的时候可不就是傻的。”
　　“咦，你怎么知道我第一次吃的时候被烫过。可是大多数人都这样啊，但总得吃一堑长一智吧。啊啊啊，我吃到的是花生么？不好吃。”
　　唐晶愁眉苦脸地看着勺子里剩下的大半个，贺涵直接拉过她的手腕，把勺子一翻，东西掉到了他的碗里。然后松开手，指指她的碗：“你继续，不好吃的直接扔过来就好。”
　　其实他早知道她爱吃花生，但不爱吃花生馅儿的东西。估计接下来蟹粉的也会被扔过来，她照样是爱吃蟹，但不爱吃蟹粉类的东西。可他知道归知道，却不知道这一年她有没有变口味，也不敢做的太明显。
　　“嗯嗯嗯，还是鲜肉的好吃。比马来西亚华人餐馆的好吃多了。”唐晶满足地叫，笑嘻嘻地看看贺涵碗里。
　　她还没开口，贺涵已经主动舀了自己碗里的肉馅儿的放了过去：“吃吧。你先尝其他的，别尽盯着我碗里的，肉的给你留着我不动。”
　　“好。其实女孩子说是要减肥，但爱吃的还是肉。你的Crystal是不是也这样？我知道了，她一定第一次被烫过，所以你觉得每个女孩都会这样。”
　　贺涵吃了口芝麻馅儿的，但反而像是生手，一口咬得太大，看着馅儿从皮里像墨汁一样流了出来，愣怔了一会儿，才又一口把剩下的吞下。沾了芝麻的汤勺浸没到汤料里，漂浮起一粒粒小黑籽。

　　“我和她第一次来的时候，不是我们两个人，还有两个客户，是老外。那时候是十一长假，她来我组里实习有四个月了。国内的七天长假，所有的景点全都是人，是那种难以想象的，不用自己走路，全靠人推着你走的场面。特别是这样狭窄的街面空间里。”贺涵指指窗外的路，放下手里的勺子道：“她的小太阳毛病又发作了，就因为老外的一句想出来看看，她就头脑发热的同行了，还把我也拉上说是和客户搞好关系。天知道我宁愿带他们去酒吧喝通宵，也不想站在这里数人头。”
　　“可你还是来了。”唐晶果然把咬到了一口的蟹粉汤团扔进了他碗里，可看看他碗里被芝麻馅儿染了的汤料，又有点嫌弃地没有把另一个鲜肉的捞走。
　　“我幸好来了。”
　　贺涵望着街对面，边说边极缓慢地扯开了唇角的弧度。或许他自己都没有能够意识到他在笑，而这笑容里不仅带上了回忆的样子，还透出了爱情的酸腐味儿。唐晶看看他，再看看街对面，那是一间字画店。不大的店面，有字画，还有笔墨砚台。
　　“那天，就在我快被拥挤的人流搞得要发狂炸了的时候，下雨了。你看这每间店面都不大，能站下的，进去躲雨的人数是有限的。而这条街上的全部人数是无限的，就算是下雨了，也没能加快往前走的速度。所以要么就是认命全部淋湿，要么就是找地方躲。”
　　“恩，进不了店里，就躲屋檐下吧。下雨怎么你了，你看看你，这笑得，救命啊，我不是被这汤团甜死的，是要被你笑的酥死的吧。”
　　“我…笑了么？”贺涵竟然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转过头，但却纵容自己把这个笑又扩大了几分。
　　“别卖关子了，趁着下雨，你做了什么？”
　　“这儿是我第一次抱她的地方，就在对面的屋檐下。汤团的香味还在雨里，可是都没有她诱人，也比不过她的香。”
　　“咦呦呦~~”
　　贺涵不理她的怪腔怪调，双手照着对街的屋檐宽度比划了下：“你看到了，就这么点宽，其实也遮挡不了多少。人又多，地儿就少。我们站过去的时候，两个人根本不可能并排站。我让她站里面，自己背对着街挡在了她外面。她为了不让我淋湿，踮起了脚尖，把我往里拉。然后…然后我就让她踩在我的脚面上，把她裹进了我的风衣里。”
　　唐晶无声地张大嘴巴，做了个“哇”的口型。
　　贺涵看向她，一点都不想藏起眼里的情绪。他眼里有期盼，有柔情，有太多太多的欲说还休。要忍住心里的蠢蠢欲动是太难的事情，幸好唐晶已经转开了眼眸，盯着对街字画店里墙上的一副字看。
　　贺涵说：“那天她的脸后来一直很红很红，说一句话做一个动作都会红。比胭脂还红。后来离开的时候，坐在车上，那两个老外还问她怎么了。我想，如果之前我是对她学习能力上的惊艳和欣赏的喜欢，那这个拥抱后，大概是真正开始心动的喜欢了，一直到现在。就像是，对面店里的字：不负初心，方得始终。嘶~~”他抽了下，疑问地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怎么觉得那天也看到过这副字，这是镇店之宝啊，多少年了！”
　　“但愿她贴在你心口的时候，也听到了你的初心。”
　　“听到了么？”贺涵轻声问。
　　“我说但愿啊。”唐晶收回目光，投注到贺涵身上：“我其实挺好奇初心这个词到底怎么指的。你想啊，对于同一件事情，每个人的初心一定是不一样的。哪怕是心有灵犀，总会有带上个人色彩的那一点点偏差。打个比方，你和你的Crystal在相爱这件事上，你们的初心就一定一样么？又或者说，你们得到的对方的初心是同一个意思，同一种内容么？”
　　“什么意思？”贺涵的语声点僵，这一刻，他心里浮上来的又拼命想要忍住的竟然是颤栗。
　　“比如，你要不负的初心是在拥抱住她那一刻的心动，还是想看她在你身边成长成能和你并肩的那个人的初心，就是你那什么作品…”唐晶停了下，撇撇嘴：“对不起。反正就是那意思，你懂的。而她的初心是当你的学生还是当你的女朋友？还有，如果初心都是喜欢和爱，那随着时间的行进，喜欢和爱应该是与日俱增的，为什么还要回头找浅浅淡淡的开始的初心？方得始终的终又是什么？不到死亡的那一刻，谁知道终点在哪儿？难道终是指爱情的结束，又或者是指婚姻这个所谓的爱情的坟墓？那倒是看得到的。并且，只要你一路都没有变心，那起始点绑着初心，终点早就得了，哪需要强调不负？所以我认为要着重强调不负和方得，多半是已经负了，而得不到了的回头感慨。就那句什么，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唐晶一长篇绕口的说下来，贺涵只觉得背脊发冷。他拿起碗里的勺子，把她吃了一半的蟹粉和花生全塞进嘴里，噎在嘴巴里，盘不动，咽不下。
　　唐晶拿出手机，跳跳蹦蹦地走到对街，对着那副字拍了张照。然后低头以此为配图写下了她拥有微信后的第一条图文并茂的朋友圈，其实也就暂时只有贺涵一个人看得到的朋友圈。
　　“初心易得，始终难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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