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

　　唐晶单手撑着下颚，笑眯眯地看着像是被醋酸掉了大半个牙床的贺涵，啧啧啧地摇头遗憾：“你知道么，醋可是美容的。醋里面有大量维生素抗氧化剂能促进新陈代谢，美白杀菌、淡化黑色素、消除老化角质、补充肌肤养分及水分，活血化瘀、缩小粗糙毛孔……”她放下筷子，翘着好看的手指头，迎着从厨房窗户里透进来的太阳光线，像个卖力的推销员，一项项嘚瑟地数着：“这可是女孩子不用花大价钱也能做美容的好东西。至于你这么恶狠狠的么？”
　　贺涵看着阳光穿过她的指缝，她的手指尖尖一下下地动着，带起空气里那些细小的不被人注意的尘粒。他好像能看见那些白尘和金光旋转出弧度，在她手指的指挥下跳舞。贺涵的心情就也跟着好了起来，顶了她一句：“那怎么不见你用？”
　　“我用的时候你又没见过。说不定我以前经常用，现在，是因为有钱了，才给自己用点好的呢！”
　　唐晶说的一本正经，贺涵配合地发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说你现在住大房子，有很多钱，又没有其他亲戚朋友，那这些钱是哪来的？”
　　“天上掉的馅饼。”
　　“啊？哪儿掉的，我也去候着，说不定也能捞到一块。我绝不吃独食，到时候分你一半。”
　　“别逗了你。说实话我也说不清。反正，也没人说我不能用。要真有什么问题，那就到时候要命一条呗。”唐晶两手交叉着垫着下巴，趴在吧台上：“我就一个人，无牵无挂。就像开始和你说的，此生来去，虽然已经忘了所有，但是由得了自己便是大福。”
　　“谁告诉你无牵无挂了，啊，谁啊，谁说的啊！”贺涵咚咚咚地曲指敲着桌面：“你不是还有…啊…那个，那个什么医生么？而且现在你还有我。”
　　唐晶转着大眼睛瞅着他，突然问了句：“贺涵，我们认识么？”她没等贺涵脸上因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而起的慌乱、尴尬落下，也没真正想要他回答，接着道：“你问我失忆影响大么？你知道么，我最初意识到自己失忆了，又完全不知道任何恢复记忆的方法的时候，我找了很多有失忆桥段的电影和剧集来看。有部日本剧集里，有个老爷爷脑子里生了个东西，如果切除，最可能引起的后遗症就是失忆。如果不切除，似乎也不会立刻丧命，但是会很痛苦。医生向老奶奶说明了情况，老奶奶当然说切除啊，记忆怎么会比命重要呢。然后老奶奶说了一个片段，年轻时老爷爷第一次见到老奶奶，不是问她你可以和我交往么，而是说，你可以嫁给我么？老爷爷说他第一眼就认定了这是他媳妇儿。老奶奶是闪着泪花说完这几句的。之后，就是手术。手术很成功，老爷爷也真的失忆了。他的轮椅从老奶奶身边经过也没认出她，老奶奶哭了。但是马上，老爷爷又让护士把轮椅推了回去，他坐在老奶奶面前，很自信地仰头问她，您好，您可以嫁给我么？”唐晶停了下来，望向贺涵：“是不是很感动？这是记忆么，这早已超越了记忆了。可能你现在听着没有当时的我那么感触，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之后有段时间疯狂地在身边找各种男人，让他们对我说一句话：唐晶，嫁给我吧。”
　　唐晶说完这句话，明晃晃地，清晰地看到了贺涵的震惊。她展颜笑了，像是在说一段别人的经历，没有悲伤，或者，是把悲伤凝固在了笑容里。她说：“我本来就不认识任何人，然后大家都以为我不仅失忆了，而且还疯了。但是那时我看完剧后，真的觉得有人对我这么说过，是藏在我记忆很深很深的地方的一句话。我当时确信我听到过这句话，而且是带着温暖的、喜悦的、喜极而泣的感觉听到过的。我那时一定哭了，至少我想着的时候是这样的。我想，如果我能找到这个人，他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能像记忆里那样的流泪，那他说不定就是知道我过去的人。是把我弄丢了，或者是我弄丢了的人。”
　　贺涵面前的吧台湿了一大片，大概是从他手里端着的水杯里晃出来的水。唐晶随手抽了两张纸巾递给他，自己也抽了两张，一边吸着吧台上的水，一边平静地续道：“还好，马来西亚会说中文的人并不多，我能找到的就更少了。这笑话不至于闹得太大。直到现在远洲还说，我欠了他一次求婚的回应。是不是很傻？这就是失忆对我的影响：手足无措，病急乱投医，而且又要和脑子里时不时冒出的那些可能是记忆，又可能只是幻觉的片段做斗争，辨真伪。可我哪有那个本事啊！后来我就管不动了，也就不管了，让它去吧，管它呢。过去的活在过去，我在现在。总要重新选择一项，才能继续走下去。”
　　“……唐晶，嫁给我吧。”
　　唐晶一愣：“贺涵，你不用…..”

　　那时候，他坐在她的病床边，他给她戴上戒指，他吻着她的手背。他说，唐晶，嫁给我吧，快点好起来。他说，傻丫头，别哭了，不哭。

　　“唐晶，嫁给我吧。”
　　唐晶把视线落在了饺子上，在心里来来回回地数着个数。时间过了一二三四五六七秒那么久，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后，她才扬起了眉睫，那双让贺涵再次看到稳当和清澈的目光移到了贺涵身上：“贺涵，你是好人，就是，有时候太自以为是了。”
　　“那…吃饺子吧，冷了。”
　　唐晶张了张嘴，贺涵夹了一只送到她嘴里。

　　南方的雪要积起来真的挺难的，昨天下得算大的，到半夜停了后，今早被阳光一晒，哪哪儿都只剩下斑驳的一块块了，再看不到整片整片的。山上的温度比城市里低，也算是雪多的地方了，这儿尚且如此，想来市里化得更快。不过市里有清扫人员扫雪，这山道上想尽快能开车走人，就得自力更生了。
　　“下坡的话还是怕车轮会打滑，我去把山道上扫一下。”
　　“我跟你一起吧。”
　　“你就算了，趁院子里还有那么点儿雪，再玩一会儿吧。下了山可没有梅花看了，也没有梅花香闻了。”
　　贺涵拿了扫帚去扫雪，唐晶一个人把里屋和客厅都整理了一遍，早餐用过的锅碗碟也都清洗干净。等她在院子里的梅花树下嗅够了花香，看看地上残留的雪，这时候才想到要堆雪人那是已经太晚了。她走到院外，站到远一点的地方看着纯粹作为装饰用的篱笆，看着高出院墙外的梅树，还有这间像是与世独立的小木屋。此刻的她细细回味着昨天，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选择了独自上山，为何会在院外停留，又为何会看着挖土的男人主动开口询问。一切都像是出自本能，一切又都不符合她的本能。
　　唐晶转头看向来路，贺涵正一手拖着把扫帚向山上走来。她心不在焉地就往下走了两步，是想着去迎一迎，或者去接一下那把扫帚。就是觉得他穿成那样，又是那样的身高，拖着把扫帚很奇怪。
　　只是才悠哉哉含笑走了没两步，一脚就踩上了一块伪装着看似小路块的冰面，脚底打了滑。她本能地张开两手，左右摇晃着平衡自己不要摔下来，一边嘴里就大喊：“贺涵，啊啊啊贺涵……摔了摔了……”
　　贺涵甩掉手上的东西，大跨步地奔上去，一把拽住她的手拖进怀里：“没事没事，贺涵没摔。”
　　唐晶惊魂未定地缩在他怀里，听到后半句，才噗嗤笑了抬起头：“那是扫帚摔了。”
　　贺涵低头看着怀里的小脑袋，凶巴巴地瞪了下眼：“扫帚能摔，贺涵也能摔，什么都能摔，都比你摔了好。站着别动，我去捡扫帚。”
　　贺涵，我们认识么？唐晶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问着。吧台边的那句话，她没有流泪，但是她疼。她不知道到底疼在哪个部位，是眼？是手？是大脑还是心里？
　　贺涵，我们认识过么？

　　下山的车上，贺涵问唐晶该送她到哪儿？唐晶说去酒店拿行李，如果贺涵今天就回上海的话，她能搭顺风车么。贺涵自然是求之不得。
　　“说好了要给你当在上海的导游的，那就当我是地陪接到客户了，从这里开始。你在上海住哪儿，安排了么？”
　　“我是直接从马来飞的上海，在上海都住了两天了，再从上海过来的。恩，不是酒店，这个地址。”
　　唐晶把手机备忘录里存的地址递给贺涵看，贺涵扫了一眼，差点一脚踩下刹车。
　　“这地方你找的？”
　　“不是，远洲安排的。好像是他朋友的房子，一直出租的，上一任租客刚走，我正好算是个过渡。那儿街角还有个酒吧，很棒的，还有爵士乐队驻唱呢。”
　　“Cotton’s。驻唱只有周二晚上有。”
　　“你知道？你也住那儿附近？”
　　“不是，我…听说过。那你又怎么会找到山上的那间木屋的，那地方很少人知道。”
　　“哦，我是去山下的饭庄吃饭的。远洲听说我跑来了杭州，就推荐了这个地方。说是虽然远了点，隐蔽了点，但味道好。吃完饭我随便走走，就上山了。”
　　“路远洲。”贺涵不得不再次重视这个名字：“他是马来西亚人还是中国人啊，这么熟悉国内的情况。”
　　“他是华侨，还做过无国界医生。他当然对国内熟了，他拿的还是中国护照呢。他还说等他手上的事情忙完了，请休假过来接我的，到时候介绍你们认识。”
　　“非常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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