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

　　啤酒罐砸在地板上发出哐当的刺耳的声音，又往前连滚带跳了两下才停了下来。
　　贺涵站直了身体，一瞬不瞬地，贲张了他所有的血脉看着唐晶。抖索着唇，心里急起直上的狂喜盖过了被她质问责骂而生出的一些卑微的痛苦。他又觉得只要唐晶记起他了，还是让他做什么都可以的。这个时候的贺涵是完全混乱的，怕是只要唐晶说她想起了所有，他就可以立刻跪在她面前。也不是没有重新追过她，一年前他就已经那样在做了，不是么？
　　贺涵轻声地、忐忑地、求证地又叫了声：“唐晶？”
　　离开水槽，绕过用来分隔厨房和客厅的吧台，贺涵站在那儿，等待着答案。

　　唐晶把啤酒罐甩出去后，就一直盯着那罐子瞧，瞧着它在地上跳，地上滚，瞧着它停下来。她原本压制住的哽咽一下就熬不住了，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是特别特别难受。为这见鬼的作品不伤害论，为故事里的女孩，为他们早该有却又有些庆幸幸好没有的婚姻……唐晶顶着红了的眼眶，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看向贺涵的眼里明明白白刻着愤怒。
　　她用手背擦着眼泪，倔强而孤傲地站着。贺涵早就慌了心神，他大步跨过去，几乎是扑在唐晶面前，去抓她的手：“唐晶，唐晶你别哭啊。我错了，我知道我当时是…不是，我不知道我当时到底是…”
　　“你不用和我解释，你去和你的Crystal解释。”唐晶退开了好几步，远离开他伸来的手，摇着头：“对不起，我是有点激动。恕我真的不能理解你刚才说的那些…爱护？作品？毁灭？你是用爱护为借口，作品为理由，毁灭了她。不，如果你现在让我看见的状态都是真实的，你故事里的爱都是真实的，那你是毁了你自己。”
　　贺涵空空荡荡落在半空的手慢慢收了回来，方才剐蹭到的拇指指甲边渗出了血迹。他把拇指收到了四指之间藏了起来，狠狠捏紧了拳头来抵御疼痛。他转过身子背对着她，仰起头。唐晶不会知道，此刻的她已经把对面的贺涵逼得毫无退路，手足无措而狼狈。
　　他知道她并没有记起来了，可现实里的唐晶确实又是故事里的唐晶。而当她以局外人的角度斥责着故事里的情绪，她把故事里的感情带到了局外的现在的她的身上。她红了的眼眶，她流下的泪让贺涵清清楚楚想起了他去她家的那天晚上，他为了别的女人去她家摊牌的那天，她摘下戒指时说的相同的话：你始终犹豫着不想结婚，原来不是不想结婚，你只是不想和我结婚。如果那时的他还是想去解释去辩解的话，那现在，同样的话在同一个人嘴里以不同的身份再次砸来的时候，贺涵败了。

　　“我想，今天的故事没法继续了。这雪也下不了山，我可以……”
　　“那间屋子里什么都有，你进去休息吧，我睡客厅。”
　　“谢谢。”
　　唐晶走过去把地上的啤酒罐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重新找了只杯子倒了杯水拿在手里。开里屋门的时候，她回身犹豫地叫了声：“贺涵。”
　　贺涵回头看过去。这一分钟的两人脸上都已经趋于平静，只有彼此都红着的眼眶还在提示着刚发生过的争执。唐晶并不清楚自己开口是想说什么，这样一个透着委屈，又颓败地囚禁在他自己感情里的贺涵，突然让她不忍心再在别人的爱情里指责什么。而贺涵，他仿佛看见了一个十年前初入职场，直言不讳的唐晶。这一年，他自己回避着，又渴望着从别人嘴里听到唐晶这个名字，听到那些熟悉的语气，熟悉的曾经。今天，你说初相识，如故人。而我想说，再见你，人如故，心不负。
　　晚安。贺涵说。

　　贺涵把桌上的吃食和杯盘碗碟收拾好，地上扔的毯子垫子重新铺到沙发上，给壁炉添柴。他洗完手，本来想泡一杯茶的，最终还是从那个酒坛子里倒了一杯出来，也没喝，就转在手里闻着酒味道，躺到了沙发上。
　　这一天对贺涵的冲击实在太大了，他完全没有时间来整理事件的始末，也没有任何时间来规划自己的行为动作，他完全凭着感情的本能在做事，那就是要留住她，留下她。一年的等待，航空公司和政府方面的搜寻都毫无进展。他的执念里，如果说没有一点点的心灰那是不可能的。他何尝不知道毫无音讯意味着什么，当初那些留在那儿讨说法的家庭都已经散去。物是人非的一年，多少家庭已经认了命。他的坚持，无非是因为他不过就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他的命早已经随了她了。
　　今天这样的重逢，是梦里是心里祈求过千千万万次的，然而真的实现了，却没想到她却失忆了。他还没来得及问她在马来遇到了什么，就先知道了那儿有个叫远洲的男人陪在了她身边。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将两人之间的故事一点点告诉她来增加两人相处的时间，原本讲故事，当导游都是很好的相处了解的方法，然而他先猝不及防地面对了一场灵魂的拷问，将自己在她面前的形象亲手毁的一塌糊涂。唐晶说她拿的是马来护照，那她岂不是入了那儿的国籍，这又是怎么回事？就她一个人活下来了么，飞机又去了哪，其他人呢？她提到了两次她的医生，她还没有恢复健康？是身上有伤，还是治疗失忆？
　　他拿起手机上网查新闻报道，没有任何关于失联事件的新增信息。一个本应善于设计方案、步骤，善于观察和解决问题的贺涵，在唐晶面前完全地束手无策。贺涵看向紧闭的房门，门缝下漏出里面的灯光。他安静而痴迷地看着，放下了手机，将杯子里的十年沉潭一口口抿下，直到屋里熄灯。
　　人们总喜欢说晚归的时候，屋里有一盏为自己留的灯便是幸福。贺涵想，其实当有一盏灯能在你身边悄然的熄灭也是一种心安。至少代表这个人在他身边，平平安安地存在着。以往所有的等待，都是为了等到有一天有人会说，我回来了。现在她回来了，是带着重重谜团回来的。可他依然心安，只因为他又听到了她的声音，看到了她的笑，她的泪。
　　她回来了。

　　唐晶进屋以后也不踏实。起初她坐在床上懊恼自己刚才的行为，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气愤，气到冲动地对着那个人大吼，气到冲他甩了啤酒罐子。她知道自己的性格不是这样的，在马来的时候，苏樱说她这个人太没脾气了。不过就是去康复院帮忙的，倒是做的比那些正式的工作人员还多。她又不是太阳能，把她给能的。
　　可是没脾气的她今天居然朝一个陌生人发脾气了。有一瞬间，她真的觉得她大概就是那种演员的入戏吧，她觉得贺涵的那些话就像是对她说的，她忍无可忍。十年感情，十年倾心最后只是一个作品。太荒诞了。她都想骂脏话了，虽然她不怎么会。
　　但是后来看到贺涵的受伤难过，看到他眼里的情绪，又觉得不该质疑他对那女孩的感情，或许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是不知道的。她不是当事人，只凭三言两语无法感知和评判感情这种世间最复杂的东西。更何况她这样一个过去一片空白，没有感情经历，只留下了一些生存技能的怪人。
　　后来，她习惯性地把问题抛给了远洲。给他发了条信息后，就没再管了。她躺下熄了灯，翻身看着门缝外厅里微弱的亮光，看着看着，便也就眼酸了，睡着了。

　　贺涵不记得昨晚自己到底是几点睡着的了，现在，他是被唐晶拿着醋瓶子晃悠在他鼻子下面给酸醒的。等他睁开眼，醋瓶子拿开了，就见她蹲在地上，夹着一只煮熟的饺子晃在他眼前。
　　“你冰箱里真的没什么是我能够会的用来做早餐的，只能把速冻饺子给下了。”
　　贺涵定了定神，而后小腹一收，半坐起身子，张嘴一口就咬掉了她筷子上的饺子。嘴里囫囵了两下吞下去：“还行，算是煮熟了的。”
　　唐晶先是吃惊于他的动作，被这话一说，站起来顺手就在他脑后发根处挠了下，接着拍打在他肩上：“小瞧人！要是有食材，我是可以给你弄一顿马来西亚大餐的。”
　　贺涵被她这熟悉的动作打得差点哭出来，猛睁了两下眼，才对着她走开的背影叫：“就那些咖喱香料，酸酸辣辣的东西，你以前不是这种口味的。”
　　“啊？”唐晶脚步一顿。
　　贺涵立刻转回头，起来把毯子叠好，含含糊糊地说：“我是说我不是这种口味的，马来餐，还不如我以后给你多煮几顿中餐养你的胃呢，日料也行。”
　　“你会的还挺多，快来吃，饺子冷了不好吃了。”
　　贺涵简单的洗漱了下，坐到吧台边上，小心审视着她今天的情绪。唐晶注意到他的注目，先开口道：“昨天对不起，是我情绪化了点。故事，我还想继续听的。”
　　“不不不，我也反思了很久。我想，我希望你能在故事里陪我一起检讨一下我自己这一路走来做对的和做错的事。旁观者清嘛。”
　　“好啊，就怕我再激动了，你会生气。”
　　贺涵笑笑，真想接口说我巴不得你激动，说不定激动了就想起来了。但他只能岔开话题问：“那你的生活呢，你在马来西亚是怎么过的？失忆，对你影响大么？”
　　“我啊，我觉得我就像是孙悟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我不知道我父母是谁，有些什么朋友，我的朋友都是醒来以后新交的。他们告诉我我住在哪儿，在什么学校读书。可是去到学校那儿我一点印象都没有，还好我家挺大的，但除了佣人也没见有其他亲戚。我有时候觉得我是不是被人抛弃的，被人扔到马来西亚去的。没有人要我了…那我总不能不要自己吧。”唐晶眨眨眼，看着贺涵摆摆手：“你别用这种同情的眼光看我，我不可怜。我有很多钱，很大的房子，现在也有很好很重要的朋友。以后你来马来，吃住我包了。”
　　贺涵真想抱住她告诉她，你怎么可能是被抛弃的呢？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我只是从来没有想到过你居然仍然在马来。
　　“你刚说他们告诉你，他们是谁？”
　　“我的医生啊，他叫路远洲。还有几个来看过我的，但是后来又没再见过的…人。”
　　唐晶歪着脑袋努力思索着，桌上的手机亮起信息，她拿起来细细看了，又甜甜地笑了出来。
　　“谁啊？”
　　“说曹操曹操到，是远洲。昨晚我为我自己对你的故事的态度检讨的时候，发了条信息问他，什么样的爱才是正常理性可被接受的？他一直没有回复，现在回复来了。”
　　“哦…我不正常不理性…”贺涵声音低了下去，一触到唐晶，又耸耸肩，懒懒地问：“他怎么回答？”
　　“他说，像他这样因为连台做手术在消息发出几个小时后才看到，因为不敢打扰我睡眠，硬又是忍了几个小时，设置了定时发送来问一声早安的，就是正常理性可被接受的。”
　　“切，顾左右而言他，尽表白自己了。他就不怕你一直在等回复，等了几个小时么？”
　　“他知道我不会的，我也确实不会啊。”
　　贺涵筷子上夹着饺子蘸着醋，听完意味深长地点了两下头，一口送进嘴里。而后立马皱起眉头闭上眼，五官都挤到了一起。
　　唐晶看着他那样子，咬着筷子大笑：“你这是蘸了多少醋啊？”
　　贺涵吞下饺子，咬牙切齿地回了两个字：“一身。”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