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

　　唐晶想，她问完这话是希望贺涵反驳的。可是当她看到他的反应，看到他颤了颤唇看着自己，眼里原本赞扬着故事里的超棒的、聪明灵气的女主角而闪耀的光芒一分分落下的时候，唐晶觉得自己心里似乎也有一点亮光在熄灭。
　　她看不清，当然也摸不着自己心里的光亮在哪里，又是什么。可她能感知到，那像是一张神秘的地图，上面有好多个点，犹如国家的各个省会城市或者是藏宝图的各个关卡。走对了，它就会亮起；走错了，就会熄灭。她不知道全部亮起会是什么，全部熄灭了又会怎样。就是有那样一种强烈的感觉，从她飞机落地，从她踏上这片土地，从她对着他说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来……
　　唐晶刚跪直了的身子颓然坐下，她偏过了头，闭了闭眼，想要抓住那一簇亮光上的一点点余晖，可终究也只是晃了一晃，微弱到她都无法确定是否亮起过。是否因为眼前这个人，因为他说的这段故事。
　　“可是…为什么？”唐晶再次转回头面对贺涵：“你那么爱她，甚至现在还等着她，你明知道那飞机失联了那么久，它应该已经……对不起，我不是想让你…”唐晶无措地摆着手，为自己提起了他的伤心事而道歉。但下一秒，她还是没有忍住，提高了声音问：“那到底是为什么要浪费了十年呢？我是不是该收回先前劝慰你的那句没关系，说等她回来了你再对她说这辈子等的就是她，她就会原谅你的话。是不是你知道你等不回来她了，你现在所做出来的等待的样子只不过是一场对自己交代的仪式，你知道她不会回来了，所以你活在这场自欺欺人的等待和赎罪中，所以你今天才挖出这坛子酒，所以你要对陌生的我来说你们之间的故事。是不是等故事说完了，酒喝干了，你的赎罪期就到了，就解脱了。”
　　“不是的！”
　　贺涵的目光一直紧紧胶着着唐晶，他听着她的话，听着她责问的为什么，每个字都砸到他心里。有那么一刻，他觉得他在享受这样的质问。他真的曾企盼过，只要她能平安回来，哪怕是骂他打他，他都是甘愿承受的。只要她能平安站在他面前，什么都可以。可以拿走他的一切，也可以对他做一切。但是现在，当她质疑了他对她的感情，质疑这一年的等待只是门面功夫的时候，他发现不行。什么都可以，唯独这份他拼了命去修补去呵护的爱情不可以被质疑。
　　“不是的！”他腾的站了起来，声音从开始的大声而逐渐低落，终成喃喃：“不是的。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把她放下，也再没有力气去看其他人。我不需要对任何人去证明我的爱，包括你。”
　　多少个长夜无眠；多少个坐在Sunrise门口迎着风灯，吹着口琴，只希望弄堂口再会出现她的高跟鞋的声音；多少个想她的日日夜夜，忏悔的分分秒秒……如今被她亲口否决，而你，甚至无法去告诉她这些。贺涵觉得自己快站不住，他走到厨房里打开水龙头，把手伸到冷水下冰凉冰凉地冲着。痛苦，是盘旋幽禁在黑暗深处的。伺着了机会，便会从骨髓里迸出来，裂进每一处骨缝里，一处都不会放过。他尝过这样的滋味：怕某天，她已不在天涯；也怕明白，天涯从不曾共此时。所谓粉身碎骨，也不过如是。
　　唐晶抱膝坐在地上，抓着啤酒罐喝完了最后一口。她没有再看贺涵。刚才他站起来吼着不是的时候，她有一点吓到了。她看着他站在那儿，和之后走向厨房的背影，她下意识地去看过灯光投向地上的影子。她承认她看见了悲伤，他像是被活生生劈成了两半的人。无法解释和无法言喻的情结，她不知道算不算感同身受，只是她真的也很难过。是难过，她不敢用痛着这个词。她无权去疼痛，她不知道为谁疼痛？

　　“我觉得她不该结婚。”贺涵平静好自己，关了水龙头抬头：“后来成熟以后，在工作上展露锋芒的她太优秀，太耀眼了。只有我知道她这一路是怎么走来的；只有我和她两个人知道我们付出了多少心血；只有我知道她在这个男人为主的世界里跌倒过多少次；只有我和她，我们两个人知道我扶过她多少次，她依赖过我多少次，又是怎样站起来最终独立的。她的光芒属于工作，属于咨询这个领域，而不是让婚姻、让家庭、让生儿育女分夺走她的精力。她是在我手中成长起来的，我要对她负责。”
　　“你是说她一辈子不该结婚，还是，只是不该和你结婚？”
　　“哪一场婚姻里最后做出退让的不是女性？整个社会都是这么要求的。结了婚，不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得照顾两个人的饮食。当然，吃是小事。问题是，你的思维方式都要随之改变，你要考虑的是一个家，而不是一个人。如果再想要孩子，那体力，精力，作息时间等等全都要重新安排，还有将来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必须付出的陪伴。她还如何再去承受超负荷超强度的，咨询业的用脑过度的工作？！”
　　“那你是干什么用的？她的思维方式要改变，你的就不用改变么？你知道造物主为什么创造男人和女人，而不是单单一种生物性别，再在这种单一性别里抓阄产生一部分人承担传宗接代的任务。为什么要男女结合，为什么说男女搭档干活不累？这就说明在婚姻在家庭里是有分工的，男人也要承担男人的职责，也要改变你的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只有男人担起了属于你们的那部分家庭职责，女人就不会因为要孩子而有过多的负重。我们的压力是造物主安排好了的，相信我们可以承受的住的。你把老婆娶回家不是为了宠的么？你把她爱好了宠好了，生孩子养孩子这件事难道全世界就你们俩会是困难的，不同的，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她说过如果结婚，婚后她会为了家庭而退居二线，去做她并不热衷的培训。那是浪费她的才华，浪费她的生命。她是可以做到合伙人位置的，那是她进这行业开始就追求的梦想。”
　　唐晶原本一直那样抱膝坐着，一字一句都说得平静。听到这儿，她才又坐正了：“那是因为她爱你。你爱她，你为什么不能为了她退居二线呢？”她的声音里带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哂笑了一声盖住了声线的颤抖：“你们咨询业不是和尚庙只有男人吧？难道全世界要做出点成绩的女人都该是孤家寡人？”
　　贺涵撑着水槽沿，脚往后撑着地摇头：“她不会让我这么做的。而正因为我爱她，我见不得我也舍不得她这样。我怎么忍心让她因为婚姻而止步。我不能允许我最好的作品被我自己给毁了。”
　　“你有病吧！你是她男人，是她爱人，是该陪伴她的人。你又不是她父母，她是她父母的爱情结晶，是他们的作品。不是你的。”
　　“你不知道，世上聪明贤惠的媳妇可以有很多个，她只有一个。我要她更好，更完美。”
　　“贺涵，你还没有回答我最初的问题。她是一辈子不该结婚，还是只是不该和你结婚？是不是换一个人就可以了。换一个男人她就可以嫁了，只要不是你说的所谓毁在你贺涵手里就没问题了？贺涵，你的十年，不是她的十年。女人的青春年月是成倍于你们来计算的。你太自私了。”

　　贺涵愣住了，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是不是只是他不可以。是不是只要换一个男人，他也会去祝福她的婚姻，他也会和公司里许多人，比如拉斐尔和陈俊生那样，劝她早点结婚。告诉她女人不能蹉跎岁月，告诉她女人的青春等不起，告诉她大龄产妇会有多危险。是不是在当初，在他犹豫着，在陈俊生质问他到底爱不爱唐晶，为什么不留下要去香港的她时，他说的那一大篇看似深情的话只是推诿。那个时候的他到底爱不爱唐晶？他用的是一句你说我爱不爱她的反问句，他为什么就不敢大声地肯定地说他爱她！
　　是爱的，绝对是爱的。不然他不会连着几天把自己喝的酩酊大醉。他只是还没分清楚，还没搞明白自己到底是怕失去她，还是怕管不住她了。而正是因为这些糊里糊涂才又造成了后面发生的那些最无法接受的，伤她最深的事情。
　　他爱她，却直到失去她了才明白这爱有多深。才知道自己真正承受不起的是生命里没有她。
　　贺涵抬头望向唐晶，隔着三五步的路，像他懵懵懂懂，摸爬滚打中走过来，努力再走向她的这三五年。他愣愣地看着她，心里有那么多的话翻江倒海地想说出来。
　　可到底还是隔着，隔着的路不远，但是不停向前走的时间，他却跨不过去了。他看见了她眼里的失望，他也几乎听见了自己心里的绝望。

　　“没有人不想把更好更完美的作品据为己有。”唐晶从地上站了起来，捏瘪了手里的空啤酒罐，甩手砸了过去：“所以你只是不想跟我结婚！”
　　“唐晶！”
　　贺涵一直撑在水槽边沿的手猛地打滑，一下紧紧抓住了水槽，指甲划在装饰用的一块块小方砖的缝隙里。可现在的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连心跳都在这一秒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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