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

　　唐晶的手机信息一直在响，她两手飞快地在那儿打字，脸上表情丰富，一会儿惊讶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无奈一会儿浅笑。
　　贺涵坐那儿看着，心里五味杂陈。屏幕的那一端是她现在的朋友，是他不知道的生活。他充满了好奇，又不敢太过好奇。他想让她知道他是谁，又怕她想起了他们之间的那些不痛快的懊糟事情。毕竟一年前最后的那通电话，她只是通知他去接她，却没说她是愿意接受他了，还是到此结束了。刚出事的时候，他一度每晚都是噩梦，梦里是鲜血淋漓的她在他怀里，她张口在说话，却是开口无声。他抱紧着她，抱紧着让她不要再说话，他大声地呼救，拼命地拂开她贴着面颊的头发和满脸的血迹。等他好不容易清理干净了，她就消失了。怀里空空如也，一点痕迹都没有，一点温暖都不曾留下。所以现在的他，还不敢去知道那个答案。他怕如果不是未完待续，而是全本结束，那他哪还有资格这样面对她，去知道她的消息，去关注她过得好不好呢？
　　贺涵站起来去厨房烧热水，从厨房的窗户往外望，雪没有停的趋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开了点厨房的窗，等水开的时候，趴在窗口点了根烟。看天气预报上海也下雪了，上海已经近十年没有下过什么可以积起来的雪了，最多就是飘点儿雪籽完事。
　　十年前的那场雪，他一大早赶到她家，硬是把她重新塞回被窝里。并且以这天不仅堵车，而且完全不能开车，车轮都在打滑，他是用命在赶过来抢她的命，所以她不能不领情，不能以生命为代价更是浪费生命等等胡搅蛮缠为理由，宣布两人一起翘班一天。这一天，他们睡够了闹够了做够了，索性两个人披着一床大被子坐在唐晶家的飘窗台上看外面的一片白茫茫。外头是白色的，两个人对视的眼里是心动的粉色，心悦的红色，温暖的黄色，舒心的蓝色，魅惑的紫色和冒动的绿色……他们当时还想过要去买个日式的暖桌回来，那就可以把桌子摆到窗边来，边赏景，边坐在桌边暖着脚，吃着火锅，在桌布下像学生躲避老师的审查那样悄悄拉个手。
　　贺涵想着，就忍不住咧开嘴角的笑，叫做幸福的两个字挡不住地呈现在眼前，那样触手可及。然而许多事，就是这样。当时只道是寻常。买个暖桌不是分分秒秒的事情么，就是没有雪景，上海依然是没有暖气冷到骨子里的，一样可以买来坐在窗前赏夜景的。但唐晶执拗着要等下一场雪，他说是顺着她，可再想想，真买回来了，她会不高兴么？必然是不会的。而他，不过也就是后来觉得麻烦了。
　　后来，后来是永远都不知道的事情。后来，上海再也没有下过那样的雪。后来，就像歌里唱的，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永远不会再重来，有一个男孩爱着那个女孩。而他的后来，就是唐晶曾经在电话里的留言，你永远不知道你错过了一个多么爱你的人。

　　水壶鸣叫，也把贺涵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唐晶回头看着他问：“想到什么往事了，一脸痴汉笑。”
　　贺涵端着两杯茶走回来：“那你呢，信息发到现在，是和男朋友？”
　　唐晶接过茶杯暖手，仰着脑袋看着他：“没有，只是个女孩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她要讨教我感情问题。我说我哪有什么感情经历，不过我正在听一个感情经历很丰富的帅哥讲故事，可能故事听完了，我就有招了。”她又把手机直接递过去：“加个联系方式吧。国内是不是联系多用微信，你帮我下载个吧。”
　　贺涵拿了她的手机拨了自己的号码储存了，又下载了软件递回给她。顺便赶紧把自己的微信设置为只能看三天的内容，他怕她翻到相册里以前的照片记录，实在是，他没那个胆子。
　　唐晶琢磨着新下的软件，改名字弄头像的，一边问他：“故事呢，我还等着回去教别人呢。做了你的实习生，你有好好教她么，一直教成了女朋友？”
　　“最初当然没有，我那时候刚签完大单子，这个项目她一下也融不进来，我也懒得详述。接下来有一个星期我基本都扎在对方公司里，都没怎么回过自己那儿，就是去了也没工夫管她在干什么。”
　　“你怎么忍心？”
　　“因为…呵，因为那时候我还没动心。”
　　贺涵答得也是个道理，也没人规定过上司必须要对下属嘘寒问暖，和明确布置任务。唐晶找不到驳斥的理由，只能颇为恶狠狠地回了句：“厚颜无耻。”

　　贺涵恢复正常上班后到公司的第一天非常早，早到没几个人在，而她在了。贺涵经过她桌子的时候，就看见摞得老高的文件夹已经差不多把她给埋了。他随便拿了最上头那个翻开看看，是自己去年做的一个项目。再往下抽了一个出来，也是自己曾经的项目，不过是好几年前的了，在今天的贺涵眼里看来，那可以说是失败的，他明明可以再增加几个percent的。她因为直接老板的突然出现，已经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贺涵再扫了下她的电脑屏幕，有表格，有文字，像是在做总结。
　　“怎么，这是在给我翻旧案准备找茬呢，还是给我写辉煌工作总结准备拍马屁？你这一星期就在搞这个？”
　　“我没有接到具体工作安排，所以只能看一些过去的案例希望学习和熟悉一下您的工作方法和思路。”
　　这一周，当初羡慕她能跟了贺涵的其他两个实习生都受到了自己老板的悉心带领，原本的嫉妒变成了可怜。她就像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贺涵的秘书是早就习惯了自家老板的，所以帮着拿了这些文件来给她先熟悉起来。现在对于老板的明显故意歪曲的质问，她已经尽力藏起了委屈，回答得不卑不亢，没有情绪了。
　　“那你找到什么规律了？”贺涵往桌子上一靠，挥着手里的文件夹：“如果我的方法和思路是能在纸上有迹可循的话，我还凭什么成为有不败战绩的贺涵，不都被别人抄了么？我的规律就是没有规律，我的思路…”他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要不你钻进来看看。”

　　唐晶边听边摇头：“刻薄导师，无良老板。人家后来可是不仅钻进你脑子里，还贴进你心里了吧。”
　　“是啊，”他看着她，两手一摊，用一种抱怨的口气秀着被霸占的心甘情愿。他对着她说：“不止贴进来，还再也摘不下了。”
　　唐晶笑：“你别对着我说，你对着她去说啊。后来呢？”
　　“后来啊，”贺涵端着茶杯抿了口，直接烫到了心里：“我当然知道她不满意啊，后来我就把她叫进了办公室，让她说说她又总结出了什么。我是随便拎了一家零食消费品的案子让她细说当时的客户情况，面临的问题，数据，我的解决方案。说实话，有些我自己都记不得了。”
　　“她记得。”
　　“是，她记得。”贺涵说的骄傲：“关键是，她当时跟我进来，坐下听我提出问题后，她才说了两句，就突然站起来说等一下。我当时整个是懵逼的，我就看着她走出去。我一开始以为她是答不上来出去翻找文件的，可也没有一个实习生，甚至于正式员工对于老板都不敢这么明目张胆说等一下，然后出去作弊吧。”
　　“那她去干什么的？”
　　“我的办公室和外间是用玻璃隔断的，我能够清晰地看见她的动作。她去自己的包里翻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然后又转身进来了。前后也就一分多钟吧。”
　　贺涵曲起自己的左手，指指小臂后端靠近手肘的地方：“我前一天在客户的工地上，手臂这儿被钢筋划了条长口子，贴了块创可贴。早上洗澡没注意沾湿了，一边脱落了，手撑在办公桌上和她说话的时候，这就在那儿晃啊晃的。这个部位我又看不到，根本就没注意。她进来以后手里拿的就是块新的创可贴，然后直接站我边上，说你这晃的我实在看不下去，晃得我眼花，换一块吧。这是她备在身边，以防脚被鞋子磨破的时候用的。”
　　唐晶听得半张了嘴，直接说：“我喜欢她。”
　　“谢谢，我也喜欢她。”
　　唐晶在地上跪着直起身子，带着点兴奋地，拉长了语调问：“所以贺涵，你就是被一块创可贴给贴住了，扯不掉了啊！”
　　“你还没听完，关键是，她一边一下撕掉我手臂上的那张，一边拆自己手里那块新的包装纸的时候，一边嘴里已经开始回答我前面提的问题了。一心二用，或者说，撕扯、贴、答，一心三用，没有一件是出错的，贴得好，回答得也流利。”
　　唐晶不住点头，掰着手指头数：“聪明、善于观察、记性好、有灵气，难得的是已经显露了将来能镇得住客户的霸气。不用说了，她一定会是你的得力干将了。”
　　“她是最棒的，甚而是在之后可以超越我的。”
　　“可是…”唐晶数着数着停了下来：“就算那时候你也只是欣赏到了她的能力，还没有动心，算算应该也快了。但是故事的开头是十三年前…”唐晶转头看了看吧台上的那坛子酒：“你说酒是准备做合衾酒的，却才挖出来…至少十年吧，十年你们并没有结婚？”
　　贺涵才扬起的骄傲的笑一下僵在了脸上，随之慢慢碎裂在了唇边。带着弧度的唇角收敛了起来，他垂下了头，低声说：“是，十年，我们没有结婚。”
　　“贺涵，”唐晶斟酌着，轻声而不确定地问：“我是不是可以说，你有点渣。”
　　贺涵赫然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容颜，看着她脸上的疑问和不解，和那么一点点不忍心的发问。他，无可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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