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

　　林胤和陈刀看着遭了贼一样屋子，各自愣了片刻，随后被陈刀一句“他娘的这群兔崽子”打破了沉默。
　　林胤上前去把阿春“捡”起来，竖在了一边。

　　徐衍打量着林胤，他不晓得这白面小子是哪路神仙，只觉得他整个人都显得一丝不苟，湖蓝色衣裳规规整整，面容干干净净，看上去十分靠得住。

　　靠得住的林胤对正自恼怒的陈刀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气也没用，咱们把该收拾的收拾好，一旦有机会，立刻送十三出谷。”
　　陈刀重重叹气，“也不知道戒律堂那边传来的消息是不是真的，万一只是放出来的烟幕，岂不正好跳坑里了。”

　　林胤摇头，“不会，常师兄受爹多年恩惠，这事上不敢撒谎。依我看，十三再耽误下恐怕只剩死路一条。”他站在“阿春”旁边环视着木屋，道，“最重要的是‘匣子’，给他带上，能找出来的值钱物件也通通带上。我看细软就不必了，只一套衣裳够换洗即可，干粮明日一早备好……其余的，就暂且放着吧。等爹回谷为十三洗清冤屈，再让他自己回来整饬。”

　　陈刀抓抓头皮，为难地看一眼阿春，“那这傀儡还带不带？”
　　林胤目光扫过去，透着说不出的厌恶，“既粗笨又无用，带它还不如带根棒槌。”

　　听见棒槌俩字，徐衍眼珠悄悄动了下。

　　陈刀目光滑过阿春的脸，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阿春用的魂石和材料都是十三他爹娘留下来的，这小子往日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你把它留在谷里，那和要他的命有啥区别？”

　　林胤俊眉一蹙，“生死关头哪还顾上这个，快收拾吧……我还得去一趟戒律堂。”他浑身带着股说不出的烦躁，踹开脚边两块削坏的木墩，风风火火跑出去了。

　　陈刀砸着嘴摇头，“臭小子。”

　　林胤做主要把阿春留下，徐衍却不能当真留在草庐里等“死”，于是趁陈刀收拾包袱的间隙，他也动起脑筋来。

　　就在陈刀和林胤忙得脚打后脑勺时，宋洵却做了个让他们始料未及的举动——他认罪了。
　　戒律堂的人紧锣密鼓地询问了三四轮，宋洵整个人都给问疲了，最后荀老一来，他便耷着眼皮，对所提罪证供认不讳，爽快地在认罪状上摁了手印签了他宋洵的大名。
　　笔一撂下，宋洵就缩回监室去了，他舒展手脚躺在生蛆的地上，任谁叫他都再没回音了。

　　赤金石失窃案背后的猫腻还重要吗？杀死阿武的真凶是谁还重要吗？
　　都不重要了。
　　随着那一纸认罪状，它们都将盖棺定论。

　　宋洵心里那块高悬的石头终于咚一声落了地，四平八稳。以前他总有被压住手脚的束缚感，现在对着未知的命运却豁然开朗起来，哪怕结局是让他给阿武偿命，他也觉得酣畅淋漓。

　　戒律堂守卫的小弟子听见监室里传来毫不抑制的笑声，其中一个捅捅另一个瘦高的，面有戚戚，“十三师兄怕不是疯了吧？”
　　瘦高个伸头往黑暗里扫了一眼，“谁知道呢。”
　　小个子“啧”了一声，“你不觉得这事挺蹊跷么，你说十三师兄偷赤金石、杀人，是图啥？”
　　瘦高个赶忙竖起手指抵在嘴边，“嘘！别胡说，叫师父听见回头抽你鞭子。”
　　小个子低声咕哝，“嘁，就是有鬼才不让说。”
　　“赶紧闭嘴！”瘦高个照着他后脑勺给了一巴掌，“有人来了。”

　　脚步声从台阶上传来，很快一个湖蓝色身影跃进二人眼中，两人对视一眼，瘦高个向前踏上两步，规矩一揖，道：“林师兄。”
　　林胤急得火烧眉毛，然而面上还能掩饰出一派光风霁月，当下对二人还礼，“我奉命来探望宋子安，烦请师弟引路。”

　　宋子安是哪个？矮个子纳闷地看一眼瘦高个，后者也从没听过宋洵这个“别号”，但眼下戒律堂地牢里只关了这么一个姓宋的，除了里头那位马上要失心疯的还有谁？

　　瘦高个略略矮身，“师兄请这边走。”

　　这是林胤第一次进戒律堂地牢，扑面而来的除了散不去的霉味，还有拎不出一丝活人气的憋闷，下意识皱起了眉，愤怒不受控制地在心间游走起来。

　　瘦高个很有眼色，把林胤带到监室前就退开了，站在不远又不近的拐角处，既能给他们师兄弟二人说话的空间，又恰好能把二人动手收在眼底，不怕他们有什么猫腻。

　　宋洵在地上四仰八叉地躺着，听见动静却没连眼皮都没动，还不知道是林胤来了。他脑子里放烟花似的五光十色，杂乱无章地想着要是死了话等来世能做个什么，是人还是畜生，是游鱼还是花草。
　　林胤抱臂站在铁栏外，冷眼看着地上“怡然自得”的宋洵，伸手敲了下铁栏，“诶，醒醒。”

　　宋洵一怔，要不是铁栏传来的“梆梆”声有如实质，他大概要以为是发癔症了才听见林胤的声音。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失声道：“你怎么来了！”
　　宋洵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欣喜，他没想到在嗝屁之前还能见到从小光屁股长大的兄弟，也算不留遗憾了。

　　林胤绷着脸，睨着三两步冲过来的宋洵，“陈刀怕你被耗子啃光，哭着喊着求我来看一眼。”
　　宋洵抓着铁栏，对他的话只当没听见，道：“七师兄还好不？师父回谷了没？”

　　林胤面色一沉，“还敢问！要是爹知道了这事，还不得气出毛病来。”
　　宋洵垂下眼，可不是，回头让师父知道，还不晓得他老人家该怎么骂他咧。

　　“我……”宋洵忽然有些气短，头埋得更低，“我认了。”
　　林胤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认？”
　　须臾后——
　　“你认了！你是不是疯了？不是你干的你认个屁！”他一拳砸在铁栏上，铁栏兀自嗡地震颤，他手背转眼红肿起来，“孬种！混蛋！”

　　宋洵莫名委屈起来，他想着荀老的话，想着不是他就是林胤的二选一死路——方才躺在泥污里的坦然就这样被林胤一嗓子吼没了。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鞋上似乎破了一个洞，洞里藏着泥垢。他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就把真相倒出来，那痛不欲生的就不是他而是林胤了。

　　宋洵不得不承认，在他看见林胤之前，还是有点讨厌他的。林胤从小就是他们这一支的楷模，跟宋洵和陈刀他们由里到外透着不同。他聪明伶俐，师父教过的东西不用多费唇舌他就能举一反三，礼貌谦逊，在外人面前从不恃才傲物，混出了个好名声。
　　可惜一换到宋洵面前，林胤就像变了个人，刻薄挑剔不说，一双眼睛还干脆长在脑袋顶，从没正眼看过宋十三。
　　就像陈刀说的，俩人从小掐到大，罕有和睦相处的时候。

　　宋洵不知道的是，林胤其实和他爹夏百草一样护短，所以外人从没有敢在林胤面前诋毁宋洵和陈刀的，至多是不提，说坏话的却一个也找不出来。

　　林胤觉得自己肺要气炸了。
　　他一张脸憋得通红，呼哧呼哧喘着气像要喷出一团烈火来把里面的蠢货烧成渣。
　　宋洵像吞了块石头，嗓子眼里哽得生疼，他别开眼不看林胤，冷下脸来，“你走吧。”

　　林胤差点原地蹦起来。
　　“你让我走？！”他手指隔着铁栏指着宋洵的鼻尖，“你不想活了也别把我搭上！等爹回来发现你死了，你觉得我下半辈子能安生？”

　　宋洵退了两步站在阴影下，“那是你的事。”

　　“狗屁！”林胤瞪着他，“你等着，我不会让你不明不白死在这鬼地方的。”
　　说完，瘦高的少年狠狠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离开霉气冲天的地牢，林胤被迎面而来的凉风一吹，打了个激灵。他望着头顶的一片月朗星稀，忽然就后悔了。

　　宋洵盘膝坐在监室正中，心头蔓延着吞黄连一样的苦涩。

　　两天后，宋洵的认罪状被小范围地公开了。
　　赤金谷里有头有脸的人都看到了他的亲笔供词，个别大嘴巴的不顾谷主再三告诫，还是把这事传了出去。一时间谷里的传言沸沸扬扬，说的有鼻子有眼，等徐衍躲在一处假山后偷听的时候，宋洵已经变成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了。

　　徐衍近几日没闲着，他趁陈刀和林胤顾不上草庐的功夫，偷溜出去混在一堆杂役傀儡中，到处顺“盘缠”。
　　谁知道这日他竟然歪打正着，偷的竟是一竹阁弟子的铺位。
　　好巧不巧，两个弟子正从前门进来，迫得徐衍无奈之下只好跳了窗户，哪知跳出之后正栽进一个积了雨水的坑里，摔了半身泥，不得已蹲在墙角边抠泥，边听了个墙角。

　　里面二人小声嘀咕，其中一个道：“岑师兄这几天老是心不在焉的，今儿差点录错新入库的赤金石，为这还被荀老臭骂了一顿呢。”
　　另一个叹道：“别提了，你是不知道，岑师兄把兰君师姐那块月牙佩给丢了。原本是说替师姐补个缺角，谁知道弄丢了，能不火急火燎么。”
　　那个笑道：“诶，你说岑师兄有戏不，那兰君师姐可是咱谷里的大美人，听说追求她的师兄都能排到谷外去。”
　　“瞧你那贱样，怎么，也看上兰君了？”
　　“呸呸，谁像你那么下流。”

　　徐衍蹭泥的手一顿，难不成他们说的月牙玉佩就是阿武手里的那枚？他嘴角一翘，看着像只偷着鸡的大狐狸，心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宋十三啊宋十三，看你怎么还我这个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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