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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徐衍被送回了宋洵自幼居住的草庐,连带着他打补丁的铺盖一起,被一股脑放在了门外。
赤金谷弟子们受教于圣贤书,大面上还是挺讲礼数的,并没把他磕坏碰坏,也没对宋洵的私人物件动手脚。
待人都走干净了,徐衍才转转僵直的手脚,把一干七零八碎的东西拖进了屋里。
陈刀是得着消息后才来的,一进门就满脸怒气,在宋洵屋里负手转了好几圈,最后叹着气跺着脚走了,那架势像把火气都撒在了地板上,生生要踹出几个洞来。
徐衍在草庐左顾右盼的时候,宋洵被押进了戒律堂的地牢里。
戒律堂地牢轻易不肯使用,据说上一回开门还是二十几年前,为了关一个穷凶极恶,偷偷溜进赤金谷的江湖人。武艺不精的宋洵受到这种待遇,背后藏着的用意不言而喻。
地牢一共只有六间监室,其中两间被塞满了废弃的傀儡,远远看去像是堆积成山的尸体。
宋洵被推进了傀儡隔壁的一间,透过密集的铁栏,还依稀能看见傀儡们死不瞑目的灰白双眼。
监室四四方方,铸铁打造,锁头内嵌在牢门里,以机括连动,要是没有开门的钥匙,随便拿着别的东西进去胡乱捅,就会碰到引爆的金丝,瞬间将人炸成看不出原样的碎片。
地牢里满是腐败气息,墙壁上攀着厚实的绿毛,呼吸时总觉得鼻子前挡着层密实的棉布,十分不畅快。
好在宋洵从来不挑剔,自幼苦日子过惯了,一时倒没觉得这地方迫得人死去活来。他捡了个干燥的角落盘膝坐下来,盯着对面石壁上一块老鼠脸似的尖嘴猴腮的霉斑出了神。
转瞬间,他就从“不爱想”变成了“想得多”。
宋洵一下子想到如果他被逐出师门了该何去何从?他活到十九岁,除了跟着师父偶尔几次下山采办,还没正经出过赤金谷。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他心里连一个数都没有。
想起师父夏百草,宋洵心里不是滋味。
夏百草是整个赤金谷里最疼他的人,年过半百的老头,成日里就是笑眯眯的,从没跟谁急过眼。在宋洵记忆里,夏百草仅有的一回跟人红脸,还是因为他被其他门的师兄欺负,大冬天给脱光了扔进冰湖里冻了个半死。后来夏百草拎着他去找师伯算账,和师伯争得脸红脖子粗,险些动起手来。
也就是那次以后,旁的师兄弟们再也没当真欺侮过他了。林胤说,那是因为别人知道他爹护犊子,豁出命去也会护着他们几个。
对了,师父夏百草的独子就是眼高于顶的林胤。
林胤八成正在哪儿骂他是个没出息的累赘,他那个人,恨不得他爹膝下全是能进玉山堂的好苗子,碰上宋洵和陈刀这样的,简直恨得要咬碎一口白牙。
夏百草如今不在谷里,他押送一批新制的傀儡去了西蜀,走之前把一干事务都交给了林胤,平日里陈刀几人大事小事就听林胤指挥,寻常时候外人也会给林胤几分薄面。可说到底林胤在赤金谷里也不过是一介小小弟子,真碰上了宋洵杀人这样的大事,戒律堂自然不会听他的。
宋洵不像徐衍那样头脑灵活,随便动动脑子就能捋出个一二三来,他懒得琢磨,脑袋里干脆一团浆糊,晃一晃,更是糊的分不出条理。
入夜后,他缩在角落里昏昏欲睡,正要梦未梦之际,被一阵脚步声惊醒了。
宋洵揉了下干涩的眼睛,借着来人手里的油灯,看清了他的脸。
是一竹阁主事长老荀介。
荀老捏着稀疏的山羊胡,倒三角眼微眯起来打量他,“宋十三。”
宋洵站起来,在微光不及的阴影里向着荀老一揖,“师伯。”
荀老道:“老朽今日漏夜前来,便是想问你一句实话。当日,虽是阿武指认你夜盗赤金石,可我并未定你的罪,你究竟为何要杀了他?”
宋洵面容被黑暗遮住,只听他淡淡道:“我没偷,也没杀人。”
荀老似乎被他的态度激怒,“别以为不承认就是没做过!事到如今,莫说是林胤,就算是你师父来,也一样救不了你。”
“弟子自知百口莫辩,也从没指望哪路神通前来搭救弟子。”宋昀目光投向荀老,“当日阿武师弟说一竹阁中机关全开,敢问师伯,以弟子之能对上重重机关,有几分活路?”
事实上,宋洵几斤几两重谁不知道,他要真有在一竹阁如履平地的本事,怕是早早就扬名立万了,哪还会被当成个经久不衰的笑柄。只是在这个境况下,除了他自己,没有人会承认。
荀老收回视线,“擅闯一竹阁的,也并非全无葬身之地。戒律堂已找来仵作为阿武验尸,真相不日便会水落石出。”荀老目光在宋洵晦暗不清的面上一转,“如果杀阿武的人不是你,那就只能是林胤了。”
宋洵被这话一刺,倏地仰起头,“不可能!”
荀老鼻腔中喷出一声冷哼,“林胤单独找过阿武,又发生过争执,这都有阁中弟子作证。他完全有杀死阿武的动机,难道不是吗?”
不是的!宋洵在心中怒吼。
林胤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圆滑周到,机敏聪慧,断不会去干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纵然他对戒律堂有微词,对阿武看不顺,但他定会挑个更隐晦更稳妥的方法,而不是把唯一的人证灭口!
不对!有什么地方错了。
宋洵垂下头,心间有如巨浪翻滚,高高扬起又重重拍下,兜头浇得他浑身冰凉。数个疑问向着他袭来,然而隔着浓重的迷雾,就算他奋力地瞪大眼睛,也看不清一丝一毫。
荀老冷冷道:“不是你,就是林胤。”
宋洵蓦地从地上跃起,扑到铁栏前,两手紧紧攥着,贴近了监室外的老人,“那么真相呢?真相是什么?”
“真相?”荀老眼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下,“那东西从来都不重要。”
什么才是重要的?
诘问几乎要冲口而出,可下一瞬,他明白了,荀老并不是来问罪的,他只是来传达一句话,这话传到了,他就功成身退了。他们只是给宋洵一个选择,是选他自己还是选林胤。
对于戒律堂来说,不管被扣上罪名的是谁,只要事情完美收尾,其他的并没有区别。
只听荀老道:“老朽话已至此,小子便仔细思量吧。”
话音落地,荀老转身就走,他身后的宋十三颓然缩回监室中,并没声嘶力竭地扒在铁栏上大呼冤枉,甚至破口大骂。
他似乎安静地接受到了命运,放弃了反抗。
地牢沉重的大门重新掩上,把一切的不为人知都挡在了这一道门后。
草庐里,徐衍正在翻箱倒柜,把宋洵寒酸的房间翻得如暴风过境。
他盘膝坐在一堆看不懂的工具和颠三倒四的书中间,一样样过目。
徐衍寄希望于在宋洵屋里找到关于“死人如何变成傀儡”的只言片语。他私心里觉得十三这小子对自己有所隐瞒,好不容易捞着一个人独处的机会,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正埋头翻着,他手一顿,想起了另一样东西。
当着宋洵的面,徐衍还没契机把这玩意拿出来。
他在阿春的衬衣里拽了拽,拽出一本缺面少底的破书卷来——正是藏骨塔里那本。
当日,徐衍趁宋洵去搬香案的功夫把这书藏进了自己怀里,佯装着盖上了石砖盖子,实际那假石砖里早已空空如也。
宋洵被他瞒了个全乎,时至今日身陷囹圄也不晓得那让他日思夜想的古籍早在身边躺了数天。
古籍翻开,开篇是密密麻麻的小篆,徐衍这人耐心不大好,一眼扫过去看得眼疼,干脆跳过去不看。哗啦啦翻到上次宋洵目不转睛的地方,发现图解上绘的是一副战甲的肩臂位置,图示十分简单,旁边描述却很繁琐。
图示下方还专门劈出一块空白来详述了几种不同金属的重量、质地与实际应用效果,在注解外,还有另一个人的阅后意见,用语简练但晦涩,徐衍这个门外汉一眼看过去,只觉得每个字都挺眼熟,可连在一起偏看不出囫囵意思。
他揉了把阿春乱七八糟的长发,不留神还薅下来了一撮。顾不上傀儡阿春的惨模样,徐宗主磨着牙继续往后翻。
谁料不翻不知道,一翻吓一跳。
就在古籍缺胳膊少腿的后半部中,有这么一个残了半页的描述——
“人死而魂未灭,可取其魂入傀儡……以赤金石与墨晶石……阴阳相和,方可成术。”
徐衍霎时激动起来,他甚至能感觉到由金丝缠绕的魂石在空荡荡的胸中活蹦乱跳。他顺着残页接着看下去,就发现它不仅是有了上句没下句,后面干脆语焉不详,让人猜也猜不出所以然来。
徐衍又从前到后读了几遍,看来看去还是觉得狗屁不通。最后只好把书一扔,四蹄一撂,瘫在一片狼藉里不动了。
狗屁倒灶的命运啊。
还没等徐衍的命运论捋出个章程来,林胤和陈刀便摸黑进屋了。俩人做贼似的悄没声推开了宋洵的屋门,蹑手蹑脚溜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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