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

　　一竹阁弟子阿武失踪了，赤金谷里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偌大一个门派，丢个把弟子其实并不是稀罕事。
　　从前就有弟子因为忍受不了繁重的课业或是承受不住同辈的竞争而偷偷离谷的，赤金谷对此也早有规定，只要超过十日未点卯的，就算主动从弟子中除名了。
　　只是阿武的失踪不同于常，一来他没有离谷理由，二来他是举发宋洵的首告人，要不是有他，宋洵也不至于被“发配”到清风苑去，所以他的失踪一下子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陈刀带来的这个消息让宋洵愈发沉默。
　　虽说陈刀离开时候拍着胸脯保证要和林胤二人把阿武揪出来，但谁也不能担保随后还会不会有什么变故等着他们。

　　入夜后，宋洵平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睁大眼睛盯着屋顶，睡意全无。
　　徐衍原本不想管闲事，兀自在一边盘膝打坐，可三番五次凝神聚气却始终空空如也……奇经八脉，空得都能听着回声。
　　从前那连绵不断的内力消失得连渣都不剩。

　　妈了个巴子！徐衍恼得捶地，哪知敲断了阿春的手腕。
　　也是忒不结实。

　　宋洵侧目看他，也不知道这个宗主是怎么回事，不是这儿断了就是那儿折了，一连几日修修补补，阿春俨然成了个五大三粗的壮士——除了胸前一对高耸的物件引人注目外，已没有能瞧出是女傀儡的地方了。

　　“给安一下。”徐衍把掉下去的手递过来，塞到宋洵胳膊下面。
　　宋洵收回目光，依旧看着破烂的屋顶，“你好像从来不发愁。”

　　徐衍伸个懒腰，“愁什么？”
　　宋洵道：“要是换了别人，定会绞尽脑汁去想办法重新做人，可你连提都没提过。”
　　“有一句话，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徐衍靠在木板床边，道，“我既不知道为何由人变成傀儡，也不知道原身是枯骨还是烂泥，要是贸贸然地四处乱碰，下场自不会好。你小子还年轻，又没出过山谷，这些道理自然不懂。”

　　宋洵想了想，十分老实地认了短，“我确实不懂。我就在发愁，我不想背负一个偷盗害人的罪名，就算以后被逐出师门，也不愿是灰头土脸离开赤金谷。”不想给死去的爹娘脸上抹黑，让他们在地下不得安宁。
　　后面一句话宋洵给噎了回去，不想在徐衍面前露出真正的“少年”心思。

　　“你们这些生在正派里的满脑子只有尊师重道，凡事都要按着规矩走。”徐衍嗤之以鼻，“最后怎么样，还不是被‘规矩’给困死了。”
　　宋洵忍不住回嘴：“那照你说的，欺师灭祖才是正道？”
　　“对”字在徐衍嘴边绕了一圈，最后变成“差不多”仨字吐了出来。他琢磨琢磨，宋十三还是个未经人世的小崽子，也不好一下子太刺激他，得慢慢教。

　　宋洵半天没说话，徐衍以为他是气着了，为防少年心性一时气不过把阿春拆了，他只好往回找补，道：“你是怎么被打发来守墓的？”
　　宋洵没好气，“偷了一竹阁的赤金石。”
　　徐衍嘿笑一声，“你小子要是会偷会抢，也不会沦落到这地步。”

　　宋洵没言语，徐衍也不催他，两人沉默了片刻，才听宋洵道：“一竹阁是存放赤金石的地方，算归云堂的一个分支。阁中守卫森严，四班倒换，一步一机关，真想闯进去偷赤金石的，除了要有过硬的本事，还要有过人的运气，否则按陈刀师兄的话说，一个不小心就会死得很难看，连全尸都拼不回来。”

　　徐衍摸摸下巴，问：“既然如此，你又是怎么卷进去的？只凭叫阿武那个指认你？”
　　宋洵偏头看他，“起先是阿武指认，我被带去戒律堂后要求他们拿出证据，戒律堂无甚表示，后来一竹阁的长老荀介来戒律堂见我，大致是说我在一竹阁顶撞长老，不处罚有悖于谷规，这才罚我来看守清风苑。”

　　徐衍嘴角一挑，“嘿，这显然是有人做了个局要害你。”

　　“害我？我在谷中不但不拔群，且还是遭人笑话的那个，害我有何益处？”宋洵皱起眉，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阿春那只掉下来的手。

　　“有句俗话叫‘挑软柿子捏’，听过没有？”徐衍道，“这道理再浅显不过，你一个要啥没啥的小弟子，谁会替你说话？上面要真有猫腻，拿你来顶包那再也合适不过了。”

　　宋洵弯起手臂垫在后脑下枕着，缓缓呼了口气，他不得不承认徐衍的话难听归难听，但却没说错。他不愿如此揣度是因自幼受教于赤金谷，总还是揣着一份希望，虽说不知道这片轻飘飘的希望该落在何处，但换了谁怕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放下。
　　可接下来又该何去何从呢？

　　徐衍十分不友好地推断，阿武已经死了。宋洵对他这种不吝以最大恶意去揣测别人的习惯很是嗤之以鼻，然而短短的三天之后，他就不这么想了。
　　从不知道天地有多广阔的宋十三发现，人心一旦恶起来，那是没有边界的。

　　阿武的尸首是在藏骨塔后面被发现的。
　　尸首上盖了一层薄薄的枯叶，叶片泛着潮气，和半腐烂的尸体粘在了一起。尸身面容难辨，全赖他身上的衣衫和腰牌才依稀能判断出是失踪多日的阿武。
　　尸体是徐衍和归云堂的人前后脚发现的。

　　徐衍这天一大早出门散步，适应宋洵新改良的两条腿。晨间雾气重，墓地里影影绰绰，他没留神走得远了些，直接绕过藏骨塔，走到了塔后。
　　阿武的尸体就陈在塔后的水井边。
　　如果不是宋洵早早打扫完了藏骨塔，那阿武的尸身应该是他先发现的。

　　徐衍吃了一惊，没料到这么个死人居然就在他和宋十三的眼皮底下被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到了清风苑。他粗略地检查了尸身，发现致命伤似在左胸，但脖颈处却又隐约有一圈勒痕——究竟为何而死，恐怕要仵作验尸方能得知了。
　　徐衍绕着尸体转了一圈，在阿武死僵后又松开的手里捡到了一枚月牙形青玉佩。
　　青玉质地一般，雕刻粗糙，并不是精细之物。
　　但阿武既然临死还攥在手里，想必不是随手拿来给自己陪葬用的。

　　徐衍捡起青玉，没再逗留，运起一双还用不惯的假腿火速奔回破院，将藏骨塔后所见对宋洵说了一遍。
　　“尸体腰牌上刻着‘一竹阁阿武’，不管死的是谁，弃尸的人都想让他被认为是阿武。”徐衍把青玉拿出来，道，“这是在他手里找到的，你可认得？”

　　宋洵兀自震惊，还没从“阿武被人杀死了”这个事实里回过神来，顺着徐衍的话垂目一看，那青玉月牙雕工简陋，十分眼生，于是摇了摇头，“不认得。”

　　“这东西兴许与真凶有关。”徐衍把青玉月牙递过来，递到一半忽然想到什么，又抽手藏了回去，“算了，还是我替你保管吧。”
　　宋洵倒是没和他争，他想的是，阿春一个傀儡总没他引人注意，真要是关键东西，由它拿着反倒安全。

　　出乎二人意料的是，四合堂的弟子很快就来了。

　　四合堂是赤金谷中负责外部安防卫戍与内部执行谷规的分部，戒律堂便处在四合堂之下，说白了，就是个规矩大于天的地方。
　　四合堂弟子自幼习武，虽未达到江湖高手的水平，但对付谷内弟子和闯谷贼人是绰绰有余了。

　　他们像是受到神谕指引，又快又准地在藏骨塔后找到了阿武的尸身，旋即就冲着宋洵的破院来了。

　　徐衍站在被一阵妖风吹得嘎吱怪叫的门板旁，哼笑：“来得真快！”

　　他话音落下，手持戒律棍的精壮少年们也到了门外，领头一个面容紧绷，盯着踱出门的宋洵满脸戒备，就好像宋洵下一刻就能暴起反击，让诸人当场丧命一般。

　　领头那个拱手一揖，“十三师兄，我等奉命前来请你去一趟戒律堂。”
　　宋洵点点头，扫一眼阿春，“劳烦师弟帮我把傀儡送回谷中草庐。”
　　领头小子再一揖，“那是自然。”

　　徐衍将自己假装成一条木棍，在戒律堂弟子过来搬他，又将宋洵的百宝袋往自己裙下紧了紧，然后绷直了两条腿，任由两个小弟子将他搬上了宋洵安置在角落里的木板车。

　　徐衍躺在咯噔咯噔的木板车上，也看不见宋洵被押去了何方，只能听见推车的两个小弟子互相嘀咕。
　　一个道：“诶，你说怪不怪，别人的傀儡都是越捏越好看，十三师兄这个怎么像个不男不女的妖孽啊。”
　　另一个嗤笑，“大约是过不了年试魔怔了吧。你入门晚，大约还不知道，这宋十三的爹娘确实是个人物，可惜他没出息，连年试都过不了。咱们赤金谷的规矩，如果到十八周岁都过不了的，那就再没资格做傀儡师了。”

　　“那十三师兄岂不是要伤心死了？”
　　“要我说，亏得他爹娘走的早，要不非得给他气死不可。”
　　“话也不能这样说，小小年纪便没了爹娘，实在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不就偷盗在先，杀人在后。”
　　年纪浅的那个长长地叹一声，不说话了。

　　徐衍躺在木板车上想：“宋十三这一劫怕是难逃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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