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

　　宋洵被阿春一只没有温度的手抓着，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
　　“我知道有机关，”宋洵目光从自己的手臂扫到桌脚下的石砖上，“这不是石料，是一种特殊的金属，寻常是用在傀儡关结上的。”

　　徐衍松开爪子，眼皮一塌，看着那桌脚，“那挖是不、不挖？”
　　宋洵摇头，不解道：“藏骨塔乃是重地，谁会在这儿动手脚……”

　　“怎么不、不能？”徐衍哼道，“譬如你这样来守墓的，藏个把东西有谁能、能知道？”
　　宋洵没答，他忽然想起来了一个人来。这人是一位多年前离开赤金谷的故人。按辈分宋洵要叫一声师伯。
　　在宋洵残缺不全的童年记忆里，师伯是个时而和蔼可亲时而乖戾暴躁的怪老头，老头喜欢讲故事，他一听便是三四年。其中一个由真人真事改编的故事来源于师伯的亲身经历，说的是他因错被罚打扫藏骨塔的事。
　　师伯说他在藏骨塔里遇见了先人的魂魄，得到了不可说的真传，于是便动了出谷闯天下的念头。
　　再后来，这位师伯果真一走了之。

　　“回、回神了。”徐衍掰着腿盘膝坐下来，碰碰宋洵，“挖开看、看。”
　　徐宗主如今两袖清风，连片鸡毛都没有，巴不得这石砖下埋着一箱金条，见者有份，他少说也能分得几根，将来离开赤金谷时总不会落得沿街乞讨的下场。

　　“把它移开。”宋洵指着沉甸甸的香案，对“阿春”道。
　　徐衍近年来作威作福惯了，敢骑他头上撒野的都被送下去见阎王了，宋洵还是第一个使唤起他来连眼都不眨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徐衍只好从地上爬起来，跛着脚走到香案边上，两手在凸起的边沿上一按，使出吃奶的劲把它往东推过去。
　　宋洵专注地盯着地上那一块潜伏在普通石砖里的西贝货，发现这东西做的惟妙惟肖，要不是恰好有光投过来，那任凭眼力多老道的人也察觉不了。

　　实际上，傀儡中的机括传动与寻常的暗匣机关原理相似，傀儡师的功夫全下在一双手上，自幼练的便是衡量毫厘间的细微差别，所以宋洵对机关并不陌生。

　　徐衍不知道宋洵到底有几分本事，生怕他一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小子触动了死门，把俩人炸成滩烂泥。
　　“别！”徐衍冒着腿被踢飞的危险一个箭步跨过来，拦住了宋洵探向石砖的手。

　　宋洵对他视而不见，抽出后腰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进了砖缝里，另只手稳稳钳住阿春纤细的手腕，“你已经是个死人了，还能怎么死？”
　　“……”确实不能怎么死了，但谁知道这个临时的壳给扎成筛子之后他会不会魂飞魄散。
　　从前死的时候的的确确是认命了，可如今一活过来，又巴不得多活些日子了。

　　徐衍十分惜命地向后退了几步。

　　宋洵本来就嫌他碍事，他闪开倒省得添乱。
　　宋洵伸出食指并中指一寸一寸滑过假石砖四边的缝隙，那石砖触手冰凉，十分光滑。他手指停在匕首后轻叩了下，响声清脆，与其他方位略有不同。
　　他挪动匕首，在砖缝里上下试了三四遍，随后放慢了速度，在拔出时一弯一挑，只听“咔”一声轻响，石砖顶稍弹起了半寸高。

　　徐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石砖，稍松了口气，凑上来道：“别、别忙打……”
　　“开”字还没出口，宋洵手里的匕首就已经挑开了石砖那层盖子。
　　徐衍翻个白眼，心说早晚死在你小子手里！

　　“能进藏骨塔的除了守墓人就是谷主和长老们，能替换石砖的不是一般人，也不会是谷外人。既然是自己人，那设夺命机关的可能性就不大。”宋洵垂眼看过去，那石砖里躺着一本没皮没毛的书，书半卷着，四周围铺了层干黄的松针。

　　徐衍无可奈何，“里面是、是什么？”

　　宋洵面露疑惑，“一本书。”
　　他用匕首轻轻拨开那一层松针，探手把那本书拎了出来。
　　徐衍禁不住失望，这破如草纸的书和他想象中的金银财宝相去甚远。

　　宋洵拍掉了书页上挂的松针，有个别极其顽固的粘得十分牢，他随手一拍反而扎了手，针刺似的一疼，指尖上冒出了针尖大的血珠，他顺手在衣裳角上一抹，只觉得指尖钻心地疼了下，须臾便不觉得有异了。
　　手里的书十分陈旧，蓬蓬松松的，被翻得像是从前两倍厚。封皮和封底早已不知去向，不知道是被人撕了还是扛不住糟蹋自行掉了。书页略有残破，但并不影响阅读。宋洵粗粗一翻，原想翻完便放回去，却没料其中别有乾坤，竟然越看越入迷，越看越震惊，到最后干脆爱不释手了。

　　徐衍被晾在一边，好奇宋十三在书里挖出了什么大宝藏，暗搓搓把脑袋伸过来，叠在宋洵上方，望着那页鬼画符一样的书，皱眉道：“这画的什、什么破玩意？”

　　宋洵翻过去一页，从头到尾看完了才道：“相传有一本记述着傀儡秘法的古籍，叫做《三世谱》，其中所载术法与现今所用相去甚远，但却是傀儡术创始之初的设想，在实际应用上比现今的更为大胆……这本残卷虽破旧，可所录内容与传说中的《三世谱》极为相似，即便不是，也相差不远。”

　　徐衍这几日还从没听过宋洵如此长篇大论地谈论个什么东西，就连初初对待他这个“借尸还魂”的也不过寥寥几句，他还以为这小子稚嫩的皮囊里住了个七老八十的神识，没想到也偶有露出少年心性的时候。

　　“可惜非我所有，不能细细参阅。”宋洵满脸不舍地扣上了破书，探手就要放回去。
　　“等、等等，”徐衍张开的五指在石砖开口上一挡，“书上没名没姓，谁、谁拿着算谁的，好东西既得了哪、哪有还回去的道理。”

　　宋洵皱眉，“这么随手拿去不就是偷吗？”

　　徐衍转转眼珠，冒出句歪理邪说来，“他、他们将你罚来藏骨塔，你便只当这东西是、是个补偿，你没出过赤金谷，谷外便、便是这样的道理。你要实、实在过意不去，明日留张字条在其中，当是暂、暂借去研读一番，待他日通读后还来就、就是。”

　　“自欺欺人。”宋洵给徐宗主盖棺定论，起身把书照原样塞回了石砖里，走去东边把香案拖了回来。

　　徐衍背对着宋洵，佯装还在观摩那块假砖。宋洵单手拉着香案，居高临下看着阿春的后脑勺，“让让。”
　　徐衍就着蹲下的姿势往旁边让了几寸，宋洵拖着香案擦着他的手臂把这沉重的物件安置了回去。

　　这日以后，宋洵就像一条霜打的茄子，除了伏在案前写写画画，就是在院里望着掠过的乌鸦们发愣，对徐衍不理不睬，就连他姓甚名谁，到底从何而来也懒得追问了。

　　徐衍指望不上宋洵，只好自食其力，从破洞的木柜里翻出来一本《女诫》，拧着眉捏着鼻子逐字诵读，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把口吃的毛病给解决了。他终于能流利说话这天天气极差，乌云像层黑漆漆的盖子压在头顶，闷雷在远处轰响，震得人心头烦闷。
　　宋洵坐在院里用一根钢锉刨个细小的零件，徐衍一拐一拐从东厢里出来，怀里抱着小半筐瓜子。

　　宋洵余光里瞧见阿春踢了个小凳过来，小凳晃了晃，没站稳歪倒在他脚边。
　　他扫了眼阿春，问：“做什么？”

　　徐衍抱着扁筐坐下来，用屁股把小凳翻个个儿，笨拙里透着点灵巧，“天不好，怕你一个人闷出毛病来。你小小年纪，心思这么重容易短寿。”

　　宋洵吹了吹落在手掌里的碎末，探手在阿春膝盖的关节上比划了下，“换个连接骨应该会好些。”
　　徐衍又想起什么来，道：“还有你这个不尊重前辈的毛病，要改改。”

　　宋洵低头又拿起了另一个连接骨，细细锉着，徐衍望着他的手，心想这小子一双手生的可真好看，骨肉均匀，修长有力，不知道摸上去是不是和看上去手感相似。
　　他正自出神，却听宋洵问：“哪位前辈？”

　　徐衍回过神，为自己方才臭不要脸的想法深感羞愧，忙掩口咳了声道：“自然是你眼前的本宗主，咱们暂且不论江湖地位，就是按年岁算，你也要喊我一声大哥的……你见过谁同大哥说话这么没大没小？”说着，伸了个懒腰，扁筐啪一声落在了地上，瓜子天女散花地飞出去不少。
　　宋洵停下手，抬眼看看他，“哦。”
　　沉默片刻，宋洵又想起什么，道：“你一个男人总用女身傀儡难免像个登徒子，改日我替你重捏一张脸，好让你重振宗主雄风。”

　　话是没错，可听上去似乎有点别扭。

　　“听过万剑宗没有？”
　　“没有。”
　　“我是万剑宗宗主徐衍，徐临渊。”
　　“哦。”
　　“你叫宋洵，可有表字？”
　　“十三。”
　　“十三？”
　　“嗯。”

　　宋洵原本就不是个话唠，碰上他自己的事更惜字如金。表字自然是有的，死去的爹娘给取的，叫子安，只是没人乐意叫罢了。全谷上下都“十三、十三”地喊，喊了快二十年，到现在要说起宋子安，怕是没人能和宋洵这人对上号。

　　徐衍心说这小子的闷瓢性格八成是从小给苦出来的，以后有机会要给他掰一掰，明明是个少年郎，怎么活得像个老翁一样。
　　“改日我给你讲讲这山谷外的故事，那可真称得上是……”

　　“十三！”
　　陈刀一声高呼打断了徐衍，院里两人齐齐抬头望出去，就见陈刀像被火烧了尾巴的大猴子，抓耳挠腮地蹿进了院里。

　　“不好了，阿武失踪了！”
　　陈刀人还没到跟前，便率先把坏消息扔了出来。

　　徐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宋洵在一边猛地变了脸色，扔下了手里的钢锉和连接骨，急问：“什么时候？”
　　陈刀懊恼地一跺脚，“三天前，我和林胤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宋洵锁起眉，低低道了声：“糟了。”
　　徐衍趁陈刀没留意，悄悄用后脚跟碰了碰宋洵的，宋洵垂目看他一眼，低声解释道：“阿武当日指认我偷盗，如今真相尚未明了，他却失踪了。”
　　陈刀握拳的右手重重砸在左手掌中，磨着牙怒道：“这其中必定有猫腻。”

　　阿春那双硕大的铜铃眼往上一翻，翻出了大片眼白，徐衍心说：“这不是废话么，明摆着栽赃陷害，杀人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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