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

　　有人说事与愿违，从前徐衍没当回事，他觉得人定胜天，余下的全是狗屁，直到宋十三被戒律堂打断两条腿关进了蝴蝶涧。

　　当陈刀疯了一样冲进草庐的时候，徐衍还在顺着前一日听来的墙角发散思维。要不是陈刀自言自语，徐衍还不知道宋十三被乱棍打断了一条腿。
　　后来黑面神林胤也来了，他那张脸像是罩着浓重的乌云，好像稍一催化就能滴下水来。
　　他颓然坐在泛着潮气的地板上，十指曲着，像耙一样插在束紧的头发里。陈刀手里抓着宋洵的干净衣裤，屏息看着他，窝在角落里的徐衍也瞪着一双铜铃眼，紧紧盯着他。

　　良久，才听林胤道：“没想到，还不等咱们动手，他们就先处置了……戒律堂说，是谷主仁慈，才留下十三一条命，要不早被戒棍打死了。”他头埋的很低，声音几乎全闷在了胸口，最后，徐衍只听见似有似无的一句“是我没用，救不了他。”
　　那句“我不会让你不明不白死在这鬼地方”的豪言壮语犹在耳边，而宋洵却已经被扔在了蝴蝶涧下面等死。

　　徐衍在一旁听明白了，敢情是有人不愿手上染血，所以才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可怜了宋十三，从头到尾就是个陪葬的倒霉蛋。
　　想到这儿，当了一辈子“恶人”的徐衍忽然被激起冷了许多年的热血，那股愤懑的气憋在他胸口，硌得生疼。
　　要把宋十三全须全尾地救出来！

　　与此同时，林胤和陈刀也在想同一件事。他们俩咬牙切齿地商定，小不忍则乱大谋，必须等到谷中祭祀时，才能趁乱把宋洵从蝴蝶涧下面偷出来，运出谷去。
　　陈刀狠狠捶地，真他娘窝囊。
　　林胤口舌发苦，他想，上对不住老爹，下对不住小弟，是该遭天打雷劈了。

　　蝴蝶涧是个什么样，其实赤金谷弟子鲜有人知道，宋洵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
　　那日深夜，他正和油光水滑的灰老鼠大眼瞪小眼，没想到戒律堂的人竟然拎着戒棍来了，一个个凶神恶煞，灰老鼠吓得浑身炸毛，哧溜一下钻进墙脚的洞里没了影。

　　荀老领头站在众人之前，忽明忽暗的烛火照不清他的面色，隐约显出几分穷途末路的阴狠来。
　　他踏上前来，隔着铁栏，居高临下看着宋洵，“莫要怪师伯，要怪只怪你命不好，早早没了爹娘，连个真心替你说话的人都没有。谷主法外开恩，恕你死罪。可你到底偷盗杀人，活罪难逃——来啊，将他双腿折断，送去蝴蝶涧。”

　　宋洵瞪大了眼，他第一反应竟是喜悦，命保住了！接下来才又沮丧，命保住有何用，腿要没了。
　　他本能地挣扎、反抗，甩出去一拳砸在戒律堂师兄的下巴上，那师兄生的五大三粗，浑身蛮力，被他这一记突如其来的拳凿出了满腹怒火，二话不说照着宋洵的脸就给了狠狠一巴掌。
　　宋洵右耳朵登时嗡鸣起来，脑子也像被抽了一掌，不听使唤地发起懵来。

　　看守他的师弟一左一右夹住了他两条胳膊，那个个头矮小的别开眼去，在他左耳边又急切又气虚地道：“师兄别拗了！要吃亏的！”
　　话音落下，便被瘦高个剜了眼，他赶忙闭嘴不敢出声了。

　　宋洵来不及想别的，他只想从当下的钳制中逃出去，眼前看见的人只剩下一个个模糊不清的轮廓，渐渐变成扭曲的黑影，笼罩在头顶。
　　他发了狠，顾不上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的形象，干脆把一口牙也用上了，死命咬在瘦高个手腕上。瘦高个吃痛，大骂一声撒了手，宋洵趁机抡出拳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看见人就揍过去。

　　他也不知道拳头到底砸在了谁脸上，一拳过去，指关节火辣辣地疼。

　　周围人不防有变，一时间倒真拿发疯的宋十三没办法了。荀老叹口气，是他疏忽了，还当宋洵前面服了软后面就不敢造次，可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何况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不过人既然在他手里，那还能让宋十三翻出天不成？

　　短短的一瞬，宋洵的衣裳已经被撕拽成烂抹布挂在身上，脸上胸口全都挂了彩，可这人却越战越勇，大有要和师兄弟同归于尽的架势。

　　荀老重重一声冷哼，“小子猖狂！”
　　话音坠地，老头一抖手，寸余的利刃便从袖中滑出，落在他掌中。荀老身法鬼魅，虚虚一晃，便似闲庭信步地错身插进两弟子间。他出手如电，毫不留情地抓住宋洵右手腕，短剑如毒蛇缠上，转眼便在宋洵手臂上留下十多道深浅不一的伤口，登时血流如注。
　　荀老如法炮制，又擒住宋洵左臂，同时绊住他的双腿，将他压倒在地，待他收回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时，宋洵已经是个“血人”了，一动不动地躺在满是污垢的石板地上。

　　围观的弟子渐次倒吸了口凉气，一个个噤若寒蝉，目光都不知该往何处放，只好在塞满青苔的砖缝里瞎溜达。

　　“打断他的腿，扔去蝴蝶涧。”
　　荀老的话像给呆愣的弟子上了发条，还没等脑子反应，手脚就先行动起来了。

　　宋洵整个人被剧痛包裹着，上下牙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烛火、人影、霉斑在眼前交错，拎不出是哪个是虚幻哪个是真实。
　　他如置冰窟，冷得打起摆子来。恍惚里，他看见鹅毛大雪铺了满地，远处有一群仗势欺人的小王八蛋兴冲冲跑过来，七手八脚扒光了他的衣裳，然后把他踹进了冰湖里。
　　好冷！
　　可他的手脚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根本挣不开。他灌了一肚子带着冰碴的脏水，在湖里蓦地抽搐起来，活像被扔在岸上赤条条的鲤鱼，在死亡边缘用最后一口气垂死挣扎。

　　戒棍落下的时候宋洵什么都没看见，他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甚至双腿传来的剧痛他都以为是假的。
　　他象征性地嘶吼了一声，还可笑地认为凭这一声吼就能把人给吓跑了。

　　事实上，除了那个矮个儿师弟，剩下的哪个也没眨眼，尤其是荀老，要不是当着诸弟子的面，他可能还要啐上一口。
　　可他和宋十三之间并没私人恩怨，甚至连面熟都谈不上。但就是这么一个比凉白开还淡的关系，却让他看待宋十三譬如看血海深仇的仇人。
　　也许正是因为没关系，才能让他撇开感情毫无顾忌地恨，连伪装出的怜悯都免了，只需要露出丑陋的嘴脸便是大功告成。

　　宋洵被胡乱抬出去的时候，荀老紧盯着这个满身血气，奄奄一息的少年人，忽然有了一丝动摇——对错真相，真是无知竖子才会追求的虚妄吗？

　　宋洵没有当真给“扔”进蝴蝶涧。
　　大伙拗不过年纪轻的小矮个儿，最后偷偷捎了瓶粗制滥造的止血药，连药带人一块好来好去地给抬进了蝴蝶涧的山洞里。

　　蝴蝶涧取名与清风苑墓地异曲同工，更甚之处是蝴蝶涧这地方东南北三面常年瘴气环绕，唯一可通行的是西边那块陡壁。那陡壁笔直笔直，像被山神可丁可卯比照着铜尺劈开的。
　　蝴蝶涧的崖上装着能容纳五六人的吊篮，吊篮由四根铁链与齿轮传送，顶端需有一人操控，可谓上下皆难，让来过一趟的人保管不想再来第二趟。

　　关押宋洵的山洞就在这处陡壁正中。山洞像是谁故意在光溜溜的山壁上抠出来的，不大不小，不深不浅，恰好能凿几间石室，有着得天独厚的关人条件。
　　山洞开的突兀，寻常站在那洞口往下一望便能把人吓得腿软，更遑论是卫戍，所以四合堂只好挑了八个造型奇诡的傀儡守在洞口。

　　宋洵被抬进了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山洞里，没人给他上手脚镣，也没人特地锁上石室厚重的大门。
　　大伙料定，宋十三是要死在这鬼地方了。

　　宋洵在混沌的梦里挣扎。这个梦阴雨连绵，四处是嶙峋的黑色怪石，半空中乌青的云像被坠着铅块，紧紧压在头顶上，而远方如火般赤红的花朵却奇异地绽放着。
　　他吸进肺里的空气好似布满了辣椒面，烧得整个胸腔都剧烈地疼痛起来。宋洵躺在枯黄的草地上蜷成一只熟透的虾子，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来，只有干涩沙哑的怪叫被挤出嗓子眼。

　　难不成他死了，这黑黢黢的地方是三途川？
　　宋洵狠狠打了个激灵，脑袋里仿佛被尖头锥子刺了下，蓦地清醒过来。

　　他倏地睁开眼，眼前景象却不断左摇右边，唯有一张惨白的瓜子脸稳稳定在原地。那瓜子脸一双铜铃眼骨碌碌转着，正对上他的眼睛——
　　就看这人红艳的双唇上下一碰，发出声来，“嘿嘿。”

　　宋洵大惊，鼻腔的热气连同胸肺里的燥热一块不受控地喷了出来，血线飚出来一尺多高，糊了徐衍满脸。

　　“……啧。”徐衍伸手抹一把脸，又低头去看宋洵，果不其然，这小子吐完血又昏死过去了。
　　他翻翻宋洵的眼皮，嘴角翘起来，“算你命大，宋十三，要是随便换个别人在这儿，你怕是已经凉好几天了。”

　　洞外晨曦乍现，守在洞口的傀儡却毫无生气，无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洞里一躺一坐的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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