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

　　宋洵乍然得到父母未亡的消息，像是被猛地被塞了口不能消化的硬窝头，卡在他嗓子眼里不上不下，一连好几日都魂不守舍，脑子里杂七杂八的念头上蹿下跳，搅得他烦躁不安。
　　最终，这些念头都化成了一个疑问——如果爹娘还活着，那为何要丢下他？
　　宋洵心里知道这种想法十分幼稚可笑，但他就是忍不住去想，直到想得头疼欲裂，也没法强迫自己停下来。
　　在他以为自己已经能一力扛起诸多琐事的时候，却被一个还不确定的消息砸得溃不成军，突入而来的挫败感让宋洵显得没精打采。

　　“师兄，喝水。”
　　宋琛递过来一只模样难看的粗瓷大杯，那杯子看上去有成年男子半截手臂粗细，一尺来高，也不知道在做水杯之前是干什么工种的，很是粗犷。
　　宋洵喝了口水，把徐衍从布袋里取出来，盯着光泽流转的魂石又出了神。
　　宋琛悄悄叹口气，举着那大瓷杯合上门出去了。

　　他们在永安镇已经三天了。
　　三天前，宋洵和周云朗连滚带爬进了镇子，活似两个乞丐在街市上晃了一圈，终于在一个犄角旮旯里碰上了韩方池和宋琛。
　　当时俩人正牵着阿花，眉飞色舞地糊弄一位五大三粗的大娘，把大娘说的一愣一愣，险些就要花十个铜钱买阿花一撮骡子毛。
　　好在宋洵眼疾手快，及时给拦了下来。

　　韩大仙和宋琛两个一见他们险些嗷一嗓子哭出来，两人委屈得直瘪嘴，抓着宋洵各说各的，总而言之，就是以为宋洵和周云朗找不着他们，会从此失散。

　　宋洵大略说了“魔教”的情况后，四人便来到和段七约定的农家院。据段七说，这是他一个老友的故居，那位老友出门云游，已有许多年未归，所以这院子就成了朋友们临时落脚的地方。

　　宋洵他们到的时候，前一拨人大约才离开不久，屋里尚算干净整洁，米缸里还剩了小半缸大米，灶台下的竹筐里还存着留着三五个鸡蛋。
　　韩方池在段七说的台阶夹缝里找到了大门上铁锁的钥匙，几人终于安下心休整，本以为当夜就能等来段七，哪知左等右等却没见人影，就这么一转眼，便是三天过去了。

　　“听你师兄说，你打算去西楚？”
　　不知道什么时候进门的韩方池碰碰宋洵，问道。

　　宋洵回过神，“既然有消息，去看看也无妨。”

　　韩方池舒眉一笑，“那到时我与你同路，我本是西楚人，别的不说，至少能当向导。”
　　宋洵点点头，心不在焉，“有劳了。”

　　韩方池扫一眼被宋洵拿在手里把玩的魂石，问：“咱们当真要去极渊？我听说那地方不止难找，还十分凶险，搞不好就是九死一生。”
　　不等宋洵答话，魂石里的徐衍便道：“韩兄，有句话叫人怂被狗欺，送给你，请自勉。”
　　韩方池摸一摸自己鼻子，“我说你都沦落到这鬼样子了，说话能不能别夹枪带棒的，听得耳朵疼。”
　　如今徐宗主没手没脚，只是个啥也干不成的球，韩方池对他的畏惧便跳崖似的一落千丈，不止不把他放在眼里，还自主掌握了顶嘴技能。

　　“哦，那太强人所难了，我……”

　　“别争了，外面有人来了。”
　　宋洵打断徐衍，边收魂石边起了身，韩大仙跟在后面咋呼，“谁啊，我怎么没……呀，七兄！”

　　栅栏门外，段七一身血污，翻下马时脚一软，整个人歪倒在地，扬起了一片黄土，他却一动也不动了。

　　宋洵心下大惊，奔出门时险些和周云朗撞在一处。师兄弟二人脚下均一顿，旋即对视一眼，各自心底都飘出点不祥的预感来。

　　“段大哥！”后出门的宋琛一阵旋风似的刮到三人前面，头一个扑到段七身旁，然后仰首招呼三人，“你们还愣着干啥，来帮忙呀！”
　　随后四人七手八脚把段七抬回了北房，探了探鼻息见还喘着气，这才稳下心神，抓紧打发宋琛去镇上请郎中。

　　宋洵等三人里，唯独韩方池略通岐黄之道，当下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把韩大仙推上前来，让他瞧一瞧段七。
　　但见段七面色灰白，气息微弱，嘴角鼻翼皆有干涸的血迹，在手掌和手臂上也有深浅不同的刀剑伤。

　　韩方池“啧”了一声，收回了搭在段七手腕的三根手指，道：“要是我没摸错的话，七兄此番便是先伤了心肺，又伤了经脉，而他伤后未及时诊治，拖着病躯再奔波劳累，”他皱起眉，“原本不重的伤却贻误了时机。”
　　周云朗跟着一蹙眉，翻开了段七的手掌，说：“这里的几道伤不像是外力所致，好像是他自己割破的。”
　　韩方池：“可……”
　　没等韩大仙“可”出所以然来，就听徐衍隔着百宝袋道：“小十三，把我拿出来，让我瞧瞧。”

　　片刻后，一颗臭不要脸的珠子在段七手边滚了两滚，说：“看样子是碰上了高手，他技不如人，输了。”
　　周云朗瞥着珠子，道：“所以？”

　　“没有所以，”徐衍呵呵一笑，“看完了，十三，把我装回去。”
　　周云朗：“十三，这没用的东西还是砸了吧。”
　　徐衍在珠子里伸了个懒腰，“他舍不得。”
　　宋洵凉飕飕看他一眼，“是么——”
　　话毕，捏起来随手一抛，徐珠子顺着一条优美的弧线落进了盛满水的木盆里。
　　珠子：“……”心比水凉。

　　宋洵短暂地扫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专心致志帮段七擦去身上血迹，简单包扎了他手臂的伤口，然后就揣上珠子去厨房烧热水了。以宋洵对徐衍的了解，他势必是从段七伤势上的蛛丝马迹看出了什么端倪，只是不知何故，他并不想在韩方池和周云朗面前开口。
　　不过徐衍惯常有种“总有刁民要害朕”的想法，对人十分提防，且大有“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趋势。
　　宋洵对他这个毛病很是头疼，觉得自己像养了只难伺候的猫，动不动就呲牙亮爪，不知与人为善是何物。

　　宋洵把徐衍揣到了厨房灶台前，一边支起锅子烧水，一边把徐珠子拿出来，放在近旁的碗里。

　　徐衍：“你打算煮了我？”阴阳怪气的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宋洵没理他，直截了当问道：“你在段兄身上看出什么了？还有，你究竟是对韩方池有顾虑，还是我师兄？”

　　徐衍在魂石里敛了心神，把自己方才的不悦强压回去，难得露出几分正色，“段七遇上的其中一人叫陈辛媚，后来她给自己取了一个化名，叫做七娘子——说起来，这个‘七’字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一个两个全都趋之若鹜。”
　　他顿了一顿，却见宋洵不搭理这一句小顽皮，只好接着道：“七娘子常年和蛇虫鼠蚁为伍，身上挂着的全是剧毒玩意儿。以段七那点本事，碰上陈辛媚，不可能讨得便宜。我纳闷的是，陈辛媚怎会和那不中用的废物勾搭在了一块……”

　　在徐衍浅淡的印象里，那个娇媚如一团春水的女人骨子里却有种不可说的清高，平常特立独行，在万剑宗里也不过是个“暂居”，从没和谁拉帮结派过。到底是什么驱使她和山里那个废物点心立的杂牌魔教“同流合污”的？会和叶观澜有关么？

　　徐衍迷茫地望了虚空片刻，随后回神道：“你师兄心里装的东西太多，恐怕已经不是赤金谷里的那个替你描‘阿春’相貌的人了。”
　　宋洵一听，蓦地被这话勾出一腔怒意，“我看你是自己作恶多端便看谁都心怀不轨。以己度人！”
　　徐衍愣了瞬，旋即冷笑道：“别误会了，我还没有那样高看他。”

　　话不投机半句多，宋洵干脆不与他说了，沉闷地坐在一旁的木墩上，随手往灶台下添干柴。
　　徐衍在魂石里气的跳脚，驴拉磨似的绕着虚空转了数圈，转完，自己攒的火气也就消弭于无形了。
　　他想起宋洵编的干草兔子，想起宋洵在路边摊买的元宝香囊，想起祝家他以自己的凡胎□□替他挡的那一下，想起林林总总……
　　徐珠子忽然就愧疚了，觉得自己以大欺小，脸皮贼厚。

　　就在他那一句抱歉粘在嘴唇上将出未出之时，忽听宋洵道：“七娘子从前是你的人？”
　　“……”徐衍差点没给噎死，噎完了指天发誓，“我和那女人八竿子打不着，她是她我是我，不熟。”
　　说完，意识到宋洵说的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于是心道我他娘的有病么，解释个屁。
　　随即尴尬地咳了一声，“她从前的确入了万剑宗。”

　　“咱们偶然碰上的这几人都与万剑宗有关，”宋洵道，“你觉得会是巧合吗？”
　　会是巧合吗？徐衍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死了以后，北荒就变成了路边的疯狗，整个乱了起来，从现今的情形看，他们肉眼可见的，怕是还不到百中之一。

　　徐衍缓慢地叹了声，“难说，也许去了极渊就有答案了。”
　　聚贤堂真的像他们标榜那般除魔卫道么？
　　正邪真的泾渭分明么？
　　天下乱局真的与他们无关么？
　　徐衍在魂石里躺下来，摸不出一丝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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