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

　　傍晚，残阳似血，给荒芜崎岖的山路刷了一层赤红颜色。

　　韩方池用脚尖踢踢宋琛，“哪有人往大路中间一坐就不挪窝的？你没听你师兄说么，三十里！永安镇！你这走得有……我瞧瞧，有个十里了不起了。”
　　宋琛扫他一眼，“你不想等你就和那赵道士一块走，”他脚跟搓着地上的土块，“真没义气。”
　　韩方池哧地笑了声，“怎么，和那臭道士困在一块三两天还困出兄弟情来了？”
　　宋琛脸一黑，“我没说他。”

　　韩方池看着他那不肯梳开的鸡窝头，又好气又好笑，“真是怕了你了……等就等吧，谁让我应承了子安要看着你呢。那就劳动尊臀向路旁挪一挪，你总不想待会儿被飞奔过来的肥马踏成肉酱吧？”
　　说起肥马，宋琛又想起阿花来，边向道旁挪，边道：“也不知道阿花怎么样了。”
　　韩方池：“与其惦记那只骡子，还不如惦记惦记你师兄。”

　　韩大仙颇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一句话又惹着了宋琛，就见少年面色彻底沉下来，道：“还不是你贪生怕死，非要跟着那牛鼻子一起逃命，你逃便算了，偏还扯上我一道。”

　　“嘿，你小子强词夺理起来还一套一套的，”韩方池撩起长衫，挨着他坐下，“你也不想想，你一个半大孩子，要真跟着子安去闯那‘龙潭虎穴’，他到时候是顾你还是顾自己？你师兄是傀儡师，又不是江湖高手，真有危险，怕是他得舍了自己保你，你乐意？”

　　宋琛垂下头，眼中压着不忿，嘴上却没怼回去。
　　不得不承认，韩大仙说的有道理，他们这一群人，说白了就是身体稍强健点的书生罢了，真碰上强人，还不够人试刀的。
　　而他这个“半大孩子”，难听点说就是个累赘。

　　一念至此，宋琛心里说不上是委屈还是愤怒，他想撒泼打滚大哭一场，想干脆捶韩大仙两拳，想大喊大叫……但最终，还是瘪着嘴没出声。
　　韩方池收回目光，想说人的成长都是这样的，强行敲碎那个本来就脆弱的壳，把最难看的真相捧到你眼前让你咽进去，而你身后没有退路，你必须咬牙往下吞。
　　话到嘴边，韩大仙看看满脸愤懑的宋琛，又说不出来了。早晚有一天他会明白，长大成人所需要的代价，眼下何苦废话呢。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宋琛快把四周围本来就不多的野草都薅秃了，才听见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宋琛“嚯”地站起来，大喜过望，伸长了脖子向远处望，结果还没等望出个所以然来，就被韩方池猛地一拉，拉到了道旁的大树后，韩大仙强行摁着他，没让他出声。

　　宋琛“唔”了两声，徒劳地弹腾了下腿，就听韩方池在他耳边道：“别急，咱们先躲这儿看看，万一是那魔教的人追来，咱们岂不成羊入虎口了。”
　　宋琛一听，老实了，嘴唇在韩方池的手掌覆盖下艰难地动了动，“知、知道了，你撒、撒手……呜。”

　　韩方池嘿嘿笑着松了手，脸上看着笑嘻嘻，身体却紧绷着，贴着树干极目远望。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不到近处难以辨认来人。
　　宋琛觉得韩方池在自己头顶喷出来的气都跟着紧张起来，一呼一吸间谨慎得连只蚊子都惊动不了。

　　马蹄声由远而近，一高一矮两道影子裹挟着飞扬的黄土转眼便到了近前。
　　宋琛眼神好，一眼先认出了那匹跑得四蹄几乎倒腾不开的小矮子竟是阿花，接下来便看见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段七。
　　段七一身风尘仆仆，整个人透着股焦躁不安，看样子恨不得那匹马踩着风火轮呼呼飞起来。

　　宋琛看清人之后，不顾韩方池拉扯，放开嗓门喊道：“段大哥！段大哥！这里，我们在这儿，我是小琛！”

　　段七一心要赶去山里救人，万万没想到居然能在半路碰上，当下一勒缰绳，跃下马来，见韩方池和宋琛从树后绕出来，他略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拧起眉来，问：“子安兄弟和他那傀儡呢？”

　　宋琛和韩方池对视一眼，道：“师兄他们回去取东西了，约定在永安镇汇合。我放心不下，便拖着韩大……大哥在这地方守着。”

　　段七打量这灰头土脸的二人一眼，哭笑不得，“我来时打听过了，从那魔教村子出来东西有两条道，都能通到外面。倘若子安他们不从这条道走，那就算等到天荒地老也碰不上。好了，甭争了。你和你韩大哥牵上阿花先行去永安镇，我去村里探探情况，子安他们要是没在，我便立刻去找你们汇合。”

　　更多的话显然不便此刻追问，有段七在，宋琛那套胡搅蛮缠的招数好像遇见了克星，憋半天也使不出来，略一踌躇，只好认了怂。

　　待二人离去，段七便继续打马前行，趁着夜色悄悄潜进了魔教所占的小山村。

　　另一边，宋洵揣着徐衍，正和周云朗低头赶路。

　　此番脱了险，宋洵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是黑暗中忽然看见了摇曳的烛火，如同迷失的人寻到了方向那般，觉得十分踏实。

　　“小十三，说句话！”
　　徐衍在魂石里养精蓄锐，听不见外面的动静憋得他抓耳挠腮，只好扯着嗓子胡乱喊了声。
　　怀中温热的魂石一动，宋洵回过神来，他伸手拍了拍魂石，淡淡道：“你安生点。”
　　说罢，就不再理会他了。

　　宋洵看一眼走在前面的周云朗，踟蹰须臾，追了上去，故作轻松道：“师兄走的地方多，不如同我讲讲这些年的见闻，也好让我长长见识。”
　　周云朗脚下稍一顿，继而又跨步接着向前走，边走边道：“想听故事以后多的是机会，倒是你，就这么不声不响从谷里跑出来，想过师父没有？”

　　周云朗话里带着质问的严厉，宋洵一怔，语塞了。

　　“答不出来？”周云朗轻哼，“可怜师父一大把年纪，还要帮你们擦屁股，我都替你害臊！”
　　“师兄，我……”宋洵觉得委屈，可这委屈偏没法宣之于口，说多了，就成污蔑师门了。

　　徐衍在魂石里听着二人一问一答，窝了一肚子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阴阳怪气对着外面的周云朗道：“大师兄真是好大的架子，怎么不问问你宝贝师弟被戒律堂打断两条腿的时候有谁替他说过半句话？师父？你们那师父远在西楚，当日在戒律堂要真听之任之，怕是等他回来时，宋子安都凉透了。”

　　宋洵：“徐临渊，你闭嘴！”

　　徐衍心说这只傻鸟，替你出头还啄我，看我以后还管你！
　　他吊儿郎当地一撇嘴，“不闭，有本事你进来打一架。”

　　宋洵：“……”

　　周元朗往宋洵胸口揣魂石的地方扫了一眼，呵笑，“都说魔主黑心黑肺，没想到待你倒真心真意。”
　　宋洵被这话噎了一口，脸上顿时冒出点奇异的火热，赶忙别开眼道：“那时是我愚钝，如今连累了师父。”
　　周云朗轻叹，“连累说不上，只是你这一逃，当初定给你的罪名就算坐实了。小十三，赤金谷……以后你怕是回不去了。”
　　宋洵蓦地傻了，愣愣地停在原地，脑子里涌出来千百种念头，仿佛高山瀑布倾泻而下，砸的他头昏脑涨，一时只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来。

　　徐衍在魂石哼笑，心道原来周云朗的一通火气，为的是这个。
　　离家出走的至少还有个家在原地，亡命天涯的就只有贱命一条了。

　　徐衍彻底不吭气了，只依稀感受着从宋洵身上传递过来的体温，以及他大起大落的情绪。
　　那些情绪波涛汹涌，几乎能将宋洵整个人淹没，但最终，他也只是苦笑了一声，道：“时也，命也，师兄无需介怀了。”

　　周云朗看看这个曾经最不成器的小师弟，心里像被绵密的细针扎过似的，又疼又酸困，眼前人的模样仍是那个赤金谷里稍显木讷的少年，可神态到底是不同了，多了分洒脱和自在，也藏了分隐忍和无奈。

　　“如果不是歪打正着在这儿遇上，我怕是还得费一番功夫去寻你，”周云朗话音一转，面色沉下来，“十三，你爹娘可能还活着。”
　　“什么！”宋洵这次是彻底稳不住脸上纹丝不动的表情了，他瞪大了眼睛，鼻翼微微颤抖着，俊朗的脸上填满了震惊，他顿顿地摇头，“不可能，你骗我。”

　　周云朗叹道：“起初我也不相信，直到我与师父通信时问起，他才告诉我，其实当年并未找到二位师叔的尸首，只是立了个衣冠冢。”
　　宋洵：“可、可明明……”
　　“师父从未与你坦白，是怕你无端生出什么执念来。”周云朗道，“可人总得有个归宿，待此间事了，你倒不如去西楚走一趟……据我查探，他们最后落脚的地方，应该就在西楚观音泉。”

　　宋洵说不出话来，讷讷地点了点头。徐衍听着却心生疑惑，然而还没等他抓住蛛丝马迹，那一点念头便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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