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

　　祠堂是个中规中矩的祠堂，并没特殊之处，甚至该落灰的地方仍旧攒着厚厚的尘土。
　　不同的是，他们甫一踏进村子祠堂，就感到一股彻骨的冷意席卷而来。这种冷并非是光着膀子站在冰天雪地那种冷，而是一种直入心肺的阴寒，透着叫人绝望的凉意，一刹那仿佛有了看穿万物，了无生趣的心境。
　　周云朗面上现出颓然之色，宋洵亦不可避免地陷入痛苦之中。

　　“十三，凝神！”
　　宋洵贴身带的魂石微微发热，像是深渊中垂下的救命绳索，在一团让人无端沉沦的寒气里拉扯住了他，让他堪堪清醒过来。

　　“徐临渊，”宋洵重获新生般喘了口气，“我没事。”
　　徐衍的神识在魂石里好像被过路神仙降了个神通，眼前一下子清晰起来——
　　不过他看清的不是周遭实实在在的事物，而是隐在暗处的数把人骨头！

　　饶是徐衍见“魔”无数，此刻也不得不倒抽了口凉气，脱口道：“十恶阵！”
　　还不等宋洵反应，徐衍拼尽了全力冲着外面大喊道：“走！快走！”

　　杀生、偷盗、邪淫、妄语、两舌、恶口、绮语、贪欲、嗔恚、邪见为十恶【1】，堕入其中，万劫不复。
　　然红尘之内，谁能真正清心寡欲，无欲无求。

　　周云朗眼中泛红，渐有癫狂之兆，口中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师兄？师兄！”宋洵捉住周云朗的手臂，想把他从此地拉走，然而周云朗好似脚下生根一般，任宋洵这般大力一扯竟然没扯动。

　　所谓十恶阵，便是要以人骨为祭，由生入死那一刻必要怀有滔天的怨念，而死后魂魄被封魂钉所镇，不可入六道轮回，布阵者任由怨恨滋生，待集齐九九八十一人后，阵成。
　　只是这阵法仅在遗落的一些古籍中有载，活着的人里怕是还没人真正遇到过，所以究竟十恶阵具有怎样的力量，徐衍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知道的那点皮毛还是楚绿腰闲着没事碎嘴的时候讲的，只说陷入十恶阵中的人最终会被自己脑海中的幻象引致疯狂，自戮而亡，而怨魂则沉入阵中，成为阵法的一部分。

　　宋洵喊了周云朗半晌却犹如“对牛弹琴”，半点效果也没有。眼见原本还好端端的祠堂内黑气顿生，好似有生命力一般缓缓向着周云朗蔓延过来。宋洵自幼在赤金谷内，哪知四大陆上还有这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还以为天下便是太平盛世，妖魔鬼怪只在话本里蹦跶。

　　他狠狠咬破了舌尖，强自镇定，心道宋子安，你要是连大师兄都救不了，那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咸腥的铁锈味在他口中蔓开，宋洵稳住心神，拔出临行前宋琛强行塞过来的一支短小的袖里箭，在周云朗掌心不轻不重地一扎，鲜血霎时顺着伤口涌出，奇的是那血竟不肯落下，而是聚在伤口四周徘徊。

　　这厢，周云朗被手掌上的剧痛一激，耳边那些纷杂的声音顿时低了许多。他动动眼珠，看见了面前的宋洵。
　　疑惑自他脸上一闪而过，喃喃问：“十三，你怎会在帝京？”
　　宋洵拉他的手一顿，心说糟了，我大师兄真疯了。
　　徐衍困在魂石里急成热锅蚂蚁，扯着嗓子喊道：“你愣着作甚，趁他回神赶紧拉他出去，等十恶阵真反应过来，一百个你也不够喂的。”
　　诚然，徐衍这是在信口胡扯，不管十恶阵多么厉害，终究只是个阵法，断没有“反应过来”这一说。

　　不过徐衍要的效果还是达到了，宋洵当下不再踌躇，连拖带拽，也不管周云朗是个什么情形，总归是十分粗暴地把他拖了出去。
　　周云朗浑浑噩噩，眼前飘来飘去尽是这些年所经历那些糟烂事。他心里压抑的不忿、委屈、抑郁一股脑化成实质，飘荡在他四周极尽所能地挖苦嘲讽他，把他心底最不堪的过往翻出来摔在他脸上……周云朗心生恨意，在某一瞬间，他恨不得全天下都给他陪葬。
　　然而下一瞬，他就被自己这个疯狂的想法给吓着了，灵台忽然清明了一刹，让他看清了整个人急得像要起火似的小师弟。

　　周云朗轻轻吁出一口气，“十三……”

　　就在他话音还未落下，两人脚跟刚出了祠堂的这一刻，祠堂中乍然传来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阴笑，那声音像是两柄生锈的铁剑生刮在一起，让人顿时冒出一身鸡皮疙瘩。
　　只听这人道：“哟哟哟，没想到啊，稀客、稀客！”

　　宋洵后脖子倏地一凉，就想反身抵抗，以为里面那尖嗓子说的是他们二人，却没料立刻便听见另一人的声音，“为兄已经替你把外面那些不中用的小喽啰收拾了，你啊，挑人的眼光还是那么差。”
　　这人亦是师出同门的公鸭嗓，俩人一答一合，叫人恨不得在此刻变成个聋子。

　　宋洵和周云朗躲在祠堂后面，宋洵一面打量着几间新搭建的厢房，一面紧紧摁着周云朗，生怕他又着了魔怔干出疯事来。
　　周云朗渐渐恢复了五感，除了生疼的手掌外，还额外感觉到旁边人紧绷的神经，他毫不怀疑，要是再出点什么岔子，他这小师弟就要铤而走险了。
　　于是，他轻拍拍宋洵捉住他的那只手，示意自己已经没事了。

　　宋洵略略松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对周云朗道：“教主的私库应该就在后面的其中一间屋中，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尽快取了东西离开。”
　　周云朗提了提嘴角，笑得十分勉强，“为兄不济，还有些头晕……不如就在此处为你望风，免得拖你后腿。”

　　宋洵当下点头，趁祠堂里两个怪物斗法，猫着腰沿着墙跟溜进了第一间屋子。

　　这边，宋洵不疑有他，徐衍躺在魂石里却满心疑惑——他已经能在魂石里看出自己的四肢躯干，躺下翘个二郎腿自然不难。
　　徐衍穷极无聊，见宋洵脱险之后便开始漫长的自问自答。

　　“里面那人方才明明在祠堂之中，为何偏对宋子安二人视而不见？”
　　“他俩本领低微，还不够那人塞牙缝。”
　　“同入十恶阵，怎么宋子安只是心烦意乱了片刻，而那姓周却险些死在里面？”
　　“十三初入俗世，心智单纯，比较傻。”
　　“祠堂里那个八成就是‘教主’，看样子以前还是你的人，知道谁不？”
　　“呸，我万剑宗才……不对，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徐衍嚯地一下从魂石里弹起来，在虚无之境中一蹦老高——他想起了一个人，那人当时就像一粒不起眼的尘埃，卑微到泥土里，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的癖好出类拔萃。
　　万剑宗中别的人，要么痴迷于无穷的力量，发疯一般练武，要么执着于歪门邪道，养毒虫毒蛇，独独是那一个面黄肌瘦得像痨病鬼似的男人，对“借”一道很是沉迷，但凡能把别人的东西变成自己的功法，他都十分感兴趣。

　　结合上韩大仙所说吃人炼化一事，大约便是此人没跑了。

　　徐衍想通之后觉得有几分意外，没想到当初一个看上去随时能自己嗝屁掉的人不但扛过了万剑宗覆灭，而且还自己另外发展出一支无比邪门的教派，可见人人都蕴藏着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区别是把这股劲往什么地方使。

　　徐衍在魂石里独自东拉西扯的这片刻功夫，宋洵已经顺利在第二间厢房里发现了暗门，并在暗门后找到他们的包袱。
　　可惜在那一堆不值钱的杂物里并没找到他心心念念的破书。

　　宋洵细一思量，这位教主似乎有猎奇的爱好，便又从那暗门里转出来，在杂乱的书架上翻了一圈，终于在一片狼藉里找到行将散架的书。
　　宋洵将书贴身收好，不敢多耽搁，当即飞奔出去，找到了依旧躲在祠堂后的周云朗。

　　周云朗脸色很难看，甚至比方才宋洵离开时还要苍白几分。

　　“师兄？”
　　“啊，十三，你回来了，找到了么？”
　　周云朗回过神来，见宋洵点头，便想起身离开，谁知才一用力，身体便不受控制向前扑倒过去，宋洵大惊，赶忙一手捞住，同时偷眼瞟向祠堂内——生怕他们的动静惊动了里面正斗得不可开交的两人。

　　周云朗粗粗喘了口气，道：“不必在意他们，在他们眼中，咱们只是不值一提的蝼蚁，死或活，都没有意义……快走吧。”
　　宋洵用力撑住他的手臂，把自己当成拐杖，两人迅速从祠堂后的角门逃了出去。

　　离开险境的一瞬间，宋洵禁不住想，什么时候我才能堂堂正正对敌一次，不必再为了保命仓皇而逃，而是做个顶天立地的人呢？

　　不过这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他们眼下尚未脱离险境，容不得他生出其他心思。
　　村落被大火包裹着，除了被火舌吞噬的人，还有两拨人在互揍，宋洵搀扶着周云朗，一面躲避着随时想“咬”他们一口的冲天大火，一面留神着不被搅进乱斗的人群，一路精神高度紧绷着，待二人一身狼狈逃出村外时，他险些脱力倒地。

　　周云朗面上阴鸷之色未散，锁眉道：“此地真是出乎我的预料。”
　　宋洵抬眉，“师兄方才可是听见什么了？”
　　周云朗缓缓叹了口气，似乎有些踌躇，半晌才道：“那些琐事你不听也罢，咱们还是先去和小琛他们汇合吧。”

　　宋洵狐疑地看一眼还在冒着黑烟的“魔教”，点一点头，和周云朗咬紧牙关，一同又向西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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