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

　　周云朗醒来的时候看见了好几颗围着他的人头，差点没给吓疯。
　　黑漆漆里，宋洵一双眼睛映着气窗里透进来的月光，亮晶晶的，激动且兴奋地望着周云朗。
　　他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个号称魔教的土匪窝里见到自己“离家出走”的大师兄。

　　周云朗使劲揉了两下眼，愣了半晌才看出面前人是谁。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指着宋洵半天没吭哧出来一个字，最后才轻轻溢出来一声，“十三啊。”
　　他面上有些晦暗不清的黯然，带着点说不出的惋惜，用力握了下宋洵的肩，说：“还好，还好。”

　　宋洵没问他还好什么，是还好他没死，还是还好他逃出了赤金谷。看情形，大师兄已经通过不知道什么渠道，得知了他离开赤金谷的来龙去脉。
　　宋洵心里冒出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愧疚，低下了头。
　　师父教他们“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告诫他们为人可以中庸可以“无能”，但须光明磊落，无愧先祖无愧天地。可他却灰溜溜逃出了赤金谷，既没等到师父回谷，也没向戒律堂反抗。

　　好在周云朗没再追问，他环视了一圈，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是……”宋洵正要答，忽听赵天书截口道：“是个会吃人的土匪窝。”
　　众人看不清他究竟什么表情，可听语气总觉得他笑盈盈的，丝毫没把这鬼地方当回事。

　　宋琛还兀自沉浸在“我竟然见到活的大师兄”的喜悦中，韩方池尚在“吃人”这个令人作呕的形容里没回过味来，一时几人都没反应，就听周云朗道：“这位兄台是……修士？”
　　赵天书稽首，“唔，在下不才，还在苦苦地‘上下求索’。”
　　宋洵艰难地打量了“修士”一眼，发现他那身灰扑扑的道袍已经快搓成咸菜条了，可见他被捞上来后连身衣裳也没顾上换就被绑来了这土匪窝。
　　惨字都不能形容他眼下的落魄。

　　宋洵把目光收回来，挪向周云朗，“师兄怎么会到北荒来？你离开师门这几年都去了哪里？怎么连封书信都未曾来过？”

　　周云朗嘿嘿一笑，“小十三啊，你问这许多问题，是想让师兄从哪个答起啊？”说罢，还揉了把宋洵的脑袋，好像他还是那个只会跟在他屁股后面乱跑的小师弟。

　　宋洵微微一垂头，意识到现在不是叙家常的时机，把自己满肚子的思念和委屈压回去，说道：“听赵道长说，这些人抓我们是为了要‘赎金’，交不出赎金的就会被开膛破肚。”

　　“哦？”周云朗目光扫向赵天书，“不知道长的门派是否能筹出‘赎金’来？”

　　赵天书颓然叹气，“哪能呢，不过区区一介小仙门，莫说赎金，就是弟子们下山历练，也只能给带十个干饼出门。”
　　众人听着莫不是一撇嘴，真够穷酸的。

　　这时，就听沉默半天的韩方池幽幽道：“说起掏心挖肺，你们可听说过魔教有一派系，是靠生啖人肉来提升自身内功的？”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听说过，唯有徐衍轻轻哼笑一声，“要是吃人就能提升武功修为，这四大陆上哪还能有这么多活人。”
　　周云朗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歪在墙壁上闭目养神的“人”。
　　他仔细辨认了半晌，终于认出了这个面目全非的东西，挑起眉问：“这是……阿春？”
　　宋洵谨慎地点了点头，“师兄都知道了吗？”

　　周云朗先是叹了口气，继而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来，“不知道是福还是祸，待离开这鬼地方再与你详说吧。”
　　“嘘——”韩方池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到了一边的气窗上，脚下还垫着个赵天书，“你们先别叙旧，外面有人说话，让我听一听。”

　　宋琛本来想说你能听见个屁，但看宋洵和周云朗都没说什么，徐衍也在一边闭了嘴，只好把自己的话原封不动吞回去，抬眼看着撅屁股弯腰，姿态很丑的韩大仙。

　　与他们一墙之隔那两个守门的土匪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偷偷议论他们老大。
　　其中一个形貌猥琐，整个人歪歪扭扭站成一条直立水蛇的说道：“教主功法将成，你说届时咱们能不能也练一练？”
　　“练个屁！”另一个五大三粗的啐了口，“教主他老人家洪福齐天，咱这种虾兵蟹将，就算吃下去一千个人，那也只能长一身肥膘来，白搭。”
　　那人不服，“可我听说教主从万剑宗离开时候，也不过是个连宗主面都没见过的小喽啰。”
　　“万剑宗！万剑宗！”这人粗壮的脖子又似乎粗了一圈，“那是随便一个废物就能进的？天下群魔哪个不想和万剑宗沾上关系？能踏进极渊的就不是一般人。”
　　壮硕的汉子似乎对万剑宗充满了敬畏，尽管这种敬畏在韩方池等人听来显得莫名其妙。
　　歪七扭八那人又道：“听说教主功法将成时，天地变色，草木枯萎……不知可是真的？”
　　对方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当年魔主大成时，也未听说有何异象。”
　　那人不无遗憾地沉沉叹了口气，二人便不再吭气了。

　　小屋里，听完了韩方池复述的宋洵压低了声音问徐衍：“极渊是哪？”
　　徐衍：“哦，我那个被王八蛋们占了的老巢。”
　　王八蛋们，自不必说，正是在北荒被折腾得焦头烂额的聚贤堂。
　　宋琛问：“魔主又是谁？”
　　徐衍扫一眼周云朗，道：“哦，那大概是区区不才在下我了。”
　　宋琛：“……”

　　“诸位，看来那位吃人的教主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兴许就差咱们几个塞牙缝的，依在下看，今夜不如就安心睡下，明日天亮再思逃离之法。”赵天书打岔道，然后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徐衍一眼，“说起来，北荒如今的群魔乱舞，似乎与足下也脱不开干系。”

　　在场哪个也不是傻子，赵天书有了与这一行人断断续续的接触，早已看出宋洵身边的傀儡不是寻常那种一踹就倒的假玩意儿，再从随后几人的言语间，结合世间流传的傀儡术传说，猜个八九不离十并不是多难的事。
　　何况宋洵几人似乎并没刻意隐瞒。

　　徐衍抬起眼皮看看赵天书，哼笑：“聚贤堂的废物成不了，干我屁事，道长千万把屎盆子端好，别往我头上扣。”
　　“噗——”
　　徐衍话音还没落下，韩方池便拍着大腿笑起来，十分给“魔主”面子。
　　赵天书没料到徐衍连话都懒得搭，就给他直不楞登怼了回来，当下只好干笑着搓搓自己的脸皮，缩到一边径自睡觉去了。

　　这边，周云朗看看宋洵，就像小时候一样轻拍拍他后背，“没事，师兄在呢，不管什么妖魔鬼怪来了，保叫他有来无回。”
　　宋洵眨下眼，掩去眼中忽然泛起的酸胀，默然点了点头。

　　这一夜，注定没有人能安然入睡，尤其是不需要睡眠的徐衍，只好瞪着两只眼睛直到天色大亮。

　　然而就在他们以为“魔教”会有所动作的时候，吃人魔头却沉稳如山，既没有人来要挟他们设法通知家里给赎金，也没有人来把赵天书剁了大快朵颐。

　　宋琛很是怀疑韩方池那个道听途说听来的“食人大法”是不是吓唬小孩玩的，韩大仙却指天立誓，说这事绝对比真金还真，不光是他们所在的这个魔教，慕名来北荒的人里面不少都对吃人这事跃跃欲试，只不过真能突破底线的人还是屈指可数。

　　宋洵借着白天的时间，和周云朗说了从赤金谷到北荒的种种，尽管他刻意避开了戒律堂在赤金石一事上的说辞，但从周云朗的反应看，他早就知道了来龙去脉，且早在几年前就对戒律堂颇有微词。
　　宋洵不好再多问，两师兄弟总凑在墙角说悄悄话也不像回事，只好按下更多的疑问，和几个人齐心协力想办法脱离眼下的困境。

　　主意层出不穷，却没一个真正管用的，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原因——他们对身处的地方一点都不了解。
　　只知道在山里，却连这山是什么形状都没看清。
　　门外究竟是不是一步一关卡，谁也不知道。

　　贸然行事可能只有死这一个下场，兴许死还不是结局，死了以后尸体还要被某个走火入魔的疯子当饭吃。

　　最终，还是徐衍出了个“馊主意”。
　　由赵天书满地打滚，装作吃了毒虫的模样，把门外的看守骗进来，待人一进来，几人便撒开手上虚掩的麻绳，蜂拥而上把里外两个看守都捆了。
　　进行到这一步，都尚算顺利，且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这一个破烂院子里除了俩废物点心就再没别人了。

　　宋琛插着腰，憋出一副纸老虎似的凶神恶煞脸，掐着那腰身能拧三圈的小瘦子的脖子，“说，怎么从这儿出去？还有，我们的东西你们扔哪儿了？说！不说老子掐死你！”
　　想来那狐假虎威惯了的人还从没被一个毛没长齐的混小子威胁过，当下便不当回事，重重啐了口，“跑？凭我们教主的神威，还没等你们跑出去便已经是盘中餐了！”

　　“哦，是么，那不知道你们听没听说过一种臭不要脸的毒，叫醉骨。”
　　说话人正在盘腿坐在一旁的徐衍，他好整以暇地看着那满嘴嚷着“万剑宗”的壮汉面露惊恐，下意识缩了下脖子。
　　他向着身后摆摆手，“看来是听过了，来，小十三，把你自己借我用用。”
　　宋洵狐疑地扫他一眼，终是没说什么，走上前去。

　　就见徐衍毫不犹豫，拎起他们缴获来的弯刀往宋洵手指上一割，宋洵没防备，眉心一蹙，正想要发怒，却看徐衍把他的手指递到那壮汉面前，“不说，就送你也尝一点。”

　　一旁，周云朗神色骤变，额角青筋蹦起，几乎要跳上来一刀削了徐衍。
　　宋琛满面疑惑，喃喃说：“咦，师兄的血为何红里泛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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