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

　　宋洵这人该心大的时候绝不多琢磨，找准了村西第三家，付了三日住宿的定银，便心安理得住下来，唯独是饭菜不让农家大嫂过手，都是他自己带着宋琛在厨房里鼓捣的。
　　到了第二天夜里，万籁俱寂，村子里只能听见隐约的虫鸣。
　　宋洵点了盏暗得能看瞎眼的小油灯坐在窗边，翻看徐衍从藏骨塔里偷出来的那本破书。

　　徐衍在一边木凳上坐着，闭目搜寻自己体内那团好似被困住的气。

　　宋洵目光停在书中讲如何用“意”连接傀儡的一章上。通篇观之，如果傀儡师想要聚意，首先要有坚不可摧的心智，其次要有堪破万物的心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静笃沉稳，方能透过表现看出“意”之所在。
　　宋洵合上书页感受一番，心里却连丁点皮毛都领悟不到。

　　他颓然叹口气，从前在赤金谷时万万没想过傀儡术一道还能有这么多弯弯绕，而他们自幼所学竟还不足万一，可见这十几年始终管中窥豹，只得见一斑。
　　许多事都是在外人看来十分容易，初入门时雄心壮志，似短短数日便能睥睨天下，立万人之上。可真待走得远了些，眼界开了些，才发现前路茫茫，犹如星辰大海，学之不尽，望之无边。这时候才知道自己何其渺小，由内而外感到挫败、迷茫，谦虚二字不必别人说，便会在身上扎根发芽，再不敢“少年轻狂”。

　　徐衍这时候睁开眼来，看着对面掩不住满脸失望的宋十三，开口道：“世人皆以为我的内功是从各路高手身上吸取来的，殊不知所谓妖功邪法都是以自身为赌，成了，横扫天下，败了，尸骨无存。古往今来，在此一道上连半个成功的人都没。想也是这个道理，偷来的东西始终差点意思，何况人多贪得无厌，最终只有爆体而亡的下场。可知世上本无捷径，任何登上顶峰的人都是一步一个脚印踩上去的。现在站在山腰不要紧，要紧是能不能咬住牙继续向上。”

　　宋洵静静地听完，兀自消化了片刻，蓦地牵起嘴角，笑道：“我不会打歪主意的，倒是……”他顿了下，“你久在江湖，可听说过有人能以琴音御兽？”

　　“传闻里倒是有，却不曾遇到过。”徐衍道，“御兽术与你那傀儡术在古时皆属十大秘术，如今傀儡术在四大陆兴起，御兽术却销声匿迹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宋洵目光扫过桌上倒扣的破书，“虽然这书里讲以‘意’操控傀儡，可我总觉得还差点什么。御兽术需要乐器为媒介，傀儡术总不会像跳大神一样神神叨叨吧？”
　　“意思是没错，”徐衍道，“但其中恐怕还是有所差别，即便找到懂得御兽术的人也未必能帮上你。话说回来，怎么你在赤金谷时候连一星半点都没听说过这些？”

　　宋洵老实地摇头，“赤金谷所授的傀儡术经过了数次改动，与祖上传下来的大有不同，师父当年也说过，现如今四大陆上所传承的，不足当年十之一二，不过师父也说过，现在赤金谷弟子所学，是最“稳”的，不管弟子们看上去多出格，但大多也跑不出师祖所定下的方圆去。”
　　徐衍摸摸下巴，“听上去……好像是赤金谷旧时出过什么变故，才造成了今天畏首畏尾的局面。”
　　宋洵：“这就不知道了，师父从没说过，师兄弟们更是无从得知了。”

　　徐衍心道这不是白说么，合着赤金谷就是风光下面藏了一窝烂账。
　　不过这话不太好对宋洵说，哪怕他师门率先背叛他，可他从逃出赤金谷到现在，始终也没表示过要叛出师门的意思。

　　两人正说着，隔壁忽然传来宋琛一声惊呼。
　　他大叫着“师兄！快逃！”，然而四字一落地，隔壁便没了动静。

　　变故陡生，宋洵想也没想，一手抓剑一手抓徐衍，铁剑横在身前，徐衍被他甩在自己背上。
　　后背被徐衍硬邦邦的身体一撞，顿时一阵生疼，然却顾不上自己这点疼，提足缓缓退到墙角，警惕地盯着那一门一窗。

　　趴在宋洵肩头的徐衍倒不慌张，反而有点终于等来什么的尘埃落定之感。他拍拍宋洵，道：“我现在连脚都没有，也帮不了你，等会儿真有人冲进来，不要硬拼，你就……”
　　他话还没说完，就一言成谶，大门“碰”一声扑倒在地，扬起了一片灰。

　　宋洵哪是肯多听劝的人，不让他拼命大约不太可能。可惜来人也有防备，一看他手里拎着剑，根本不按套路走，抖手就是一把迷魂香甩了过来。
　　那香味浓的，就是屋里有十匹马也能放到，遑论一个连内功也没的宋洵。

　　不过须臾，宋洵便头脑昏沉起来，铁剑从他手里滑落，饶是他心里硬撑着的一分清明也没能支撑片刻，倒下前只来得及看看徐衍，便重重闭上了两只眼睛。
　　徐衍：“……”
　　没料到现在的后辈们干起坏事来这么没格调，连土匪恶霸的烂招都用上了，这还能成什么大气候？还妄想一统群魔？笑话！

　　可惜没等他嘀咕完，方才在门口撒了把香的俩蒙面人已经进来收敛战果了。他们三下五除二把宋洵的一干破烂包进布包，然后矮身将两人往肩上一扛，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门外，屋主噤若寒蝉地立着，见这凶神恶煞的二人出来，把头深深埋在胸口，下巴恨不得戳进自己胸腔去。
　　扛着宋洵那人大喇喇一摆手，“走了，过两日再来。”
　　屋主赶紧弯腰作揖，“英雄慢、慢走。”

　　两位不拘一格的“英雄”将宋洵四人捆紧了甩在牛车上，趁着月色，赶起牛车向着西边山里行去。

　　徐衍在被运往不知名山坳的过程中，兀自找到了藏在魂石中好几天的那团气，可惜现在找到也没什么用，手脚被缚——哦，不对，他没有脚，连跳着走都没有着力点。

　　就这样，四人被运进一个稍显破落的据点，不由分说给扔进了一间黑黢黢的小屋里。
　　进门，就砸着了一个倒霉蛋，那人“嘶——”一声，像是被砸的不轻。

　　小黑屋北面墙上有气窗，借着不甚的月光，徐衍看见一个熟悉的轮廓——赵天书。
　　这个被他们以为已经葬身大海的人，没想到竟然活了下来，而且在这种境况下居然又碰上，真不知道该说谁是谁的扫把星。

　　显然，已经适应黑暗的赵天书早徐衍一步看清了四人，当下砸吧下嘴，道：“怎么又是你们？”
　　徐衍：“我他娘还想问你呢！”
　　赵天书叹了口气，“哎，流年不利。”

　　赵天书是个看上去有些招人厌，熟了之后却有些絮叨和稍显酸腐气的人。他见徐衍醒着，也不在意他对自己的不友好，唠唠叨叨讲了自己是怎么跌进海里怎么被途经渔船捞上来，又是怎么不慎走错路掉进坏人窝的。
　　——敢情他不是被人抓来，而是自己送上门的。

　　徐衍不想跟他说话了，跟个白痴掰扯就怕自己也变成他同道中人。

　　不多时，宋洵几人醒转过来，一睁眼，眼前一片漆黑，唯有黑洞洞几道人影在身侧。他调整下视线，轻闭下眼又睁开，这才隐约看见正摸□□徐衍解绳子的赵天书。

　　宋洵：“……”老天爷是瞎了么。

　　赵天书见他醒了，兀自高兴，想过来套近乎却被徐衍有意无意绊了下，险些摔个狗吃屎。
　　“哎，傀儡兄你这是做什么，大家同路便是朋友，何况还是落难朋友，互相帮衬才是。”
　　徐衍：“在祝家看热闹不嫌腰疼，占便宜不嫌害臊那人不是你？”

　　赵天书嘿嘿一笑，脸皮十分厚，“有道是人生在世不称意，便宜不占王八蛋。修道之人也是人，兄台不能把我们当成不识红尘的仙人啊。”

　　“呸，仙人才不要你这样的搅屎棍。”
　　方才醒来的宋琛乍一睁眼便被灌了一耳朵屁话，当下没忍住出口喷他一脸。
　　赵天书也不着恼，说道：“宋小兄弟说话真是耿直。”

　　宋洵被几人嗡嗡的脑子眼疼，开口打断了他们，同时一脚踹醒了韩方池，趁着那群蒙面人回来前，向他们的“前辈”赵天书打听这贼窝。

　　就听赵天书叹气道：“说来也是倒霉。这地方并非是什么魔教正统，只是个打着万剑宗幌子的强盗窝，绑我们来就为了要赎金的。要是一月内见不着钱，就杀人泄愤。前几日——哦，就是宋小兄弟躺的那地方，刚刚有个人被掏了内脏。”

　　赵天书说的云淡风轻，宋琛却被他恶心得想吐，只是顾忌面子不好发作，默默向旁边挪了半丈，同时也离赵道士远了些。

　　宋洵听着不免奇怪，什么样的土匪会挖人内脏泄愤？听上去未免毛骨悚然了点。而这赵天书更是奇葩，有人在他面前被开膛破肚，他却好像丝毫没受影响，仿佛只是在他眼前杀了只鸡。

　　他正自琢磨，那道上锁的门忽然传来开锁的声音，紧接着栓门的铁链被人一扯，哗啦啦一阵响动，然后便门洞大开，伴随着倾泻满地的月光和徐来的夜风，一个身形健硕的人被推了进来。
　　那人扑通一下倒地，往前滚了两滚，正滚到了宋洵眼前。

　　他下意识一打量，旋即瞪大了双眼，满脸不可置信，低声惊呼：“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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