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

　　段七到底也没说出来那帮慕名而来的人究竟去往何处，这些人都想成为徐衍第二，却不知道徐衍本人犹如蝼蚁般死去，如今非生非死地寄居在一具傀儡身体里，难说到底是做个寿终正寝的贩夫走卒幸福，还是做个死于非命的大魔头幸福。

　　一行人并段七五个，带上一只如有神助的骡子阿花，浩浩荡荡下了船。
　　他们几人包袱丢了，细软自然也没了，落水时还不慎掉了钱袋，如今只剩下宋洵身上的零星几块碎银，勉强够他们糊口。

　　所幸段七并非穷得叮当响，尚用不着宋洵接济，几人说说笑笑到了北荒码头所在的泰兴镇中的万福客栈，要来三间房，暂且落脚。
　　段七熟门熟路，让他们四个在客栈等着，自己出门采办了衣裳和干粮，又买了柄还算趁手的铁剑交给宋洵，说是给他们防身用的。
　　韩方池看着那柄不算锋利的铁剑，感觉必要时候可能拿来自杀可能更方便。

　　傍晚，昏暗的房间里，段七坐在靠窗的木椅上，目光瞟向万福客栈后院，看了片刻，忽然笑道：“你们养的那头骡子很是奇妙，前日大风大浪竟然没将它卷进去。”
　　宋洵闻言也有几分哭笑不得，道：“要不是七兄说起，还真不知道阿花也给捞了上来……它算是头福大命大的骡子。”
　　他实在找不出话来形容他们买来的这只“神驹”，只好道一声“福大命大”。

　　正在喝菊花茶的宋琛听见，插嘴道：“一般厉害人的坐骑也厉害，所以我师兄将来必定是一方人物。”
　　从“坐骑”来看主人一生的，大概无人能出宋琛之右了。
　　宋洵对他这个半路捡来的师弟不知该说什么，韩方池在一边酸溜溜道：“你干脆给你师兄造个神龛，没事就去上三炷香，方显真诚。”

　　宋琛瞪他一眼，“你才死了。”
　　韩方池：“又不是死了才能供奉。”
　　宋琛：“烦人——师兄，你喝茶不喝？”

　　段七抚掌大笑，“子安你这个师弟着实是有趣啊！”
　　宋洵手指压着太阳穴，苦笑，“让七兄见笑了。”

　　“好了好了，不拿你打趣，咱们说说正事，”段七说话间，目光扫过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徐衍，“你说你们要找人，可是要往北荒腹地走？”
　　这事前一日与徐衍已经商量过，他觉得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去万剑宗的旧址走一趟，自然是要去北荒腹地。

　　宋洵当下一点头，“要去。”

　　段七思忖片刻，道：“那不如这样，你们直接走官道，离泰兴镇不远有个周家村，便在那村子等我。我取道西边，要去寻一个中间人，待拿到他的信物后，我再前往周家村与你们会合，如此可好？”

　　宋洵微微皱眉，“这样就太过麻烦七兄了。”
　　话虽如此，但他也知道要没段七在，他们四个并一头骡子大概还走不到万剑宗就会把命丢掉。

　　“不麻烦，”段七摆摆手，“我要猜的没错，咱们本就是往同一方向去的。”
　　宋洵干笑，俗话说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段七无疑是个明白人，可他们那一竿子连自己都说不清的破事实在无从讲起，只好装傻充愣不说话了。

　　好在段七也不追究，人在江湖上飘，谁还能没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有些话，说透了反而没意思。

　　当夜，一行人早早睡下，只有徐衍像浑身生了虱子，躺在地铺上辗转反侧。

　　宋洵被他翻得心烦意乱，转头扫过床下那团黑黑的人影，“大晚上你烙饼么？”
　　徐衍背对着他，“我活动筋骨。”
　　宋洵心说快别扯淡了，嘴上道：“你这种叫近乡情怯。”

　　“哪来的乡？”徐衍心道，“不想碰上姓叶那王八蛋而已。”
　　经过这一年半多，徐衍早把当日聚贤堂围攻万剑宗的情形想明白了，什么正派什么斩妖除魔，要没内应他们能长驱直入？要不是他从不防备的人能将他一剑插个对穿？
　　是谁一直身在万剑宗却又看它不顺眼？是谁总想让他做个普通江湖人？
　　舍叶观澜其谁？
　　叶观澜！

　　徐衍磨磨牙，碰上了是报仇还是不报？是杀了他还是羞辱他？
　　他心头一万个纳闷，和叶观澜兄弟多年，到底是哪儿对不住他，让他能咬牙下这么个狠手。
　　徐衍觉得自己这一颗魂石做的心静不下来……
　　只是这话没法对宋洵说，说出来容易像老太太的裹脚布，还容易像个怨妇。

　　“发生过的事已经改变不了，心境变了的人也不可能找回来，还想那么多干什么呢？”宋洵道，“想报仇就去杀仇人，想放下就去潇洒走天涯。既来之则安之，是你对我说的。”

　　徐衍回过神，愣了愣，心里接着纳闷，“小十三是什么时候这么能扯歪理了？”

　　不过小十三本人倒没多回味，说完就完，压根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对还是不对，听得下面没有脚这人不再翻腾，便合眼睡去了。

　　宋洵没察觉到徐衍太多的不寻常，徐衍却知道自己是比之从前思虑重了不少。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别的，而是如果他连自保的本事都没有，那又拿什么来保宋子安妥妥当当离开北荒呢？何况这货还捡破烂一样捡回来个满嘴飞鸟的韩方池和只知道盲目崇拜的宋琛。
　　忧愁啊，愁白了他的头。

　　一夜再无话，第二日晨起，段七便暂时告别了宋洵等人，独自西去。宋洵一方面为了抓紧赶路，一方面为了省盘缠，也张罗着几个人踏上去周家村的路。

　　北地风物与东陆大有不同，少了朱墙灰瓦，多是黄土坯房，地面也不多整饬，跑过去一队马就能扬起一片沙尘，整个镇子都淹没在黄澄澄里，一眼看过去就叫人难以生出喜悦之感。

　　徐衍被宋洵甩在阿花的背上，由阿花代替他驮着暂且还没有脚的某人，出了泰兴镇，向着周家村出发。

　　韩方池对北地十分不感兴趣，恨不得能飞天遁地日行千里，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宋洵倒是无甚感觉，只觉得此地民风彪悍，不知道是不是在日渐猖獗的魔教教众逼迫下不得已而为之。

　　宋琛迎着沙子啃他手里的干饼，边啃边呸，“师兄，这地方吃饭都咯牙，咱们什么时候去西楚？”
　　徐衍在骡子背上觑他一眼，“谁答应你要去西楚了？”
　　宋琛一撇嘴，“我师兄说的，等把你尸体找着，就带我闯江湖学本事去。”
　　徐衍看看宋洵，“你这饼画得挺大啊。”
　　宋洵看也不看他，“敢画出来我就能让他吃着。”
　　徐衍嘿笑一声，不吭气了，宋洵瞧瞧他，“等到了周家村，趁着时间空，我帮你做双脚出来。”
　　徐衍似乎对“脚”这个东西十分看得开，他在阿花背上调整了下姿势，道：“既然已经到北荒了，那有脚和没脚也无甚区别了。”
　　余下三人谁也没听明白他的弦外音，于是宋琛接着啃饼，韩方池接着皱眉，宋洵仍旧云淡风轻。

　　周家村离泰兴镇远比他们想象的要近，想来是段七担心走得远了他们会遭遇那些还不成气候的魔教众，而泰兴镇衣食住行都贵的牙疼，靠宋洵身上那点碎银全然不够支撑，这才出主意让他们先行挪去周家村。
　　进村的时候韩方池不住感慨，说段少侠真是个外粗内细的大好人。

　　宋洵虽然觉得他对好坏人的评价过于儿戏，但也懒得像对待宋琛一样“循循善诱”，当下未置一词，将牵着阿花的“缰绳”塞进韩方池手里，自己上前去田边向老乡打听住处去了。

　　老乡正在奋力开垦一块满是硬土块的地，以宋洵常年在长乐堂打转的眼力来看，就算这老者将那土块一一敲碎、打松，也断然种不出什么来。附近的耕地已经失去地力，要没几年光景好生恢复，怕是连青菜都不好种出苗来。

　　宋洵上前揖礼，“打搅了，敢问老伯这村里可有投宿的地方？”
　　老者重重喘了口粗气，掀起如植物般枯萎收缩的两道眼皮，哑声道：“进村，往西，数第三家，就是了。”

　　说完，老者便垂下头来，又挥起锄头一下下凿在那板结的土块上。
　　好像他已经将这番话重复过了无数遍，没有需要思考的停顿和看见陌生人的提防，要不是他脸上太过漠然的神色，宋洵恐怕都要以为他是专门等在这地方指路的。

　　等宋洵转头回来，后面三人除了徐衍面上做不出表情，剩下两个的疑惑谁也没比他少。
　　宋琛小声问：“师兄，那老头看上去很古怪啊，咱们还进村么？”
　　韩方池无奈道：“已经与七兄商量好在此汇合，不进还能怎么办？”
　　宋洵沉了口气，“也许是我们多虑了，等进村之后一切小心吧。”

　　徐衍翻起眼皮来看看宋洵，道：“在北荒，官府是指望不上的，谁权势大谁说的算，当官的就是个摆设。在这地方出了事不能指望官差来救你，只能凭谁拳头硬，谁才有活命的机会。”
　　言外之意，不管前面是不是蹲着一只大老虎，咱们都只能进不能退，且一旦进了就只能硬碰硬，没辙。

　　宋洵会意，没再多话，领着一干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走进了这看上去鸡犬相闻的小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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