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

　　第一缕晨曦铺上甲板，为船身刷上了一层金漆。劫后余生的人们凭栏而立，嗅着湿咸的海风，彼此有一句没一句地相互攀谈，好像经过这一次劫难，都变成了过命兄弟。

　　徐衍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躺在一间逼仄的舱室里，只剩下光秃秃两条棍的“腿”的尽头，坐着一个青衫少年——不，或许说少年已经不再贴切，短短半年多光阴弹指而逝，初次见面时那个单薄的少年郎如今变得结实了许多，肩背挺拔，薄薄的衣衫下依稀可见宽肩窄腰的线条。
　　宋子安好像一夜之间忽然成熟起来，让徐衍很难再把他当个不通人事的毛头小子看待了。

　　宋洵转过头来，说：“这间舱室原本是堆杂物的，小琛软磨硬泡向船主求过来。那孩子嘴上不说，心里还是记着你的救命之恩的。”他目光又扫到徐衍“脚”上，“没就没了吧，回头再做一个。”
　　徐衍心里有些没着没落的凉，想着一个人的身体要是到了想换就换，想扔就扔的地步，那还真就不算活着了。
　　他第一次对死有了真真切切的感受。

　　前一夜，徐衍看见的那个像吞天蚀日怪物的黑影是一艘稳如泰山的大船，凄风苦雨里，他一把拍醒了昏沉的宋琛，两人扯开嗓门声嘶力竭地呼救，竟然引来船上人的注意。

　　后来一个腰挎长剑的剑士把两人从凉冰冰的水里捞了出来，那个剑士叫段七，名字十分不吉利，段七，断气。

　　段七为人仗义，听说他们还有伙伴泡在海里，便引来船员一同搜寻，兴许是命不该绝，他们还真在望龙号那一堆残骸里找到了差不多快没气的韩大仙和勉强在挣扎的宋洵。

　　就这样，一行人里除了不知所踪的骡子阿花，都被段七救上了这艘扎实的大船。

　　宋琛和韩方池同其他被搭救起的人一道挤在上一层的舱室里，宋洵和徐衍窝在下面的杂物间里。
　　几个时辰前，宋洵一行被捞起来后，他就自告奋勇来看守徐衍。段七虽对他这个傀儡十分好奇，但因段大侠忽然成了众人的救命恩人，所以前来谢恩的人连绵不断，导致他到现在还没功夫回来看“西洋镜”。

　　“段七这人功夫不错，人缘不错，相貌也不错，”徐衍垂眼挡住自己不肯流露的一丝心酸，对宋洵道：“看着十分正派。”
　　“嗯。”宋洵点点头，显得心不在焉，一双眼睛不断瞟向窗外。

　　“看什么呢？”徐衍弓起身体捅了他一指头，“为了你那便宜师弟全须全尾，本座连脚都舍了，下了船你背我？”
　　宋洵转头扫他一眼，“哦。”

　　徐衍对他的敷衍很是不满，爬起来凑到他脑袋边，“到底看什么好东西呢，别藏着掖着，来一块瞧瞧。”
　　毫无生气的傀儡与宋洵“呼吸相闻”，他没来由地觉得那一瞬间心脏好像忘记了跳动，突然空了那么一下子，让他不自在地往一旁让了两寸。

　　徐衍纳闷地看看他，着什么魔怔了？

　　“你看外面那艘船，是不是和望龙号有几分像——大小、吃水深度、用料——当然不踏上去很难说是不是同一种，但这样看着，八九不离十。”
　　徐衍顺着那像通气孔一样的小窗看出去，果不其然，外面一艘几乎与望龙号一模一样的船正在他们的西南侧，缓缓向着北荒前进。

　　“看样子他们也经历了昨天那场风浪，”宋洵道，“如果是同一航线，前后离港，船体的构造类似，那么望龙号被撞沉而他们完好无损的可能性虽说并非不存在，可当时……”
　　徐衍半眯起眼来，“你怀疑望龙号沉没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宋洵轻轻舒了口气，“也许。不过就算是人祸，与我们也没关系。”

　　徐衍歪在一边的木箱上，哼笑了声，“我看咱们让韩大仙掐算掐算，究竟是走了什么背运。”

　　人不禁念叨，他刚说韩大仙，韩方池本人的脑袋便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韩大仙整个人宛如一只打不死的跳蚤，稍稍歇息之后，就又一副活蹦乱跳的样子，像是唯恐天下不乱。

　　韩方池道：“嘿嘿，老徐。”
　　老徐：“……你进来，让我打你一顿解解闷。”

　　于是韩方池就屁颠屁颠滚进来了。

　　他是前一夜在朦朦胧胧里听见宋洵唠叨徐临渊啥啥啥，别的不知道，天字第一号大魔头那还是如雷贯耳的，徐衍，徐临渊，死了的万剑宗宗主，舍他其谁。
　　韩方池自从独自离家出来闯荡江湖顺便作死后，根本无缘结识那些行走在顶端的人物，眼前的徐宗主还是开天辟地头一个。韩大仙苦思良久，最后采纳了宋琛的意见，决定给大魔头取了一个平易近人的称呼，老徐。
　　这样方便拉近彼此间的距离，也好从徐魔头口中套取一些江湖故事，将来回乡和别人吹牛的时候还能有些真材实料。

　　“救咱们的段少侠，真是一方人物，那器宇轩昂的模样，叫人羡慕。”韩方池屁股一沾着木凳，便打开了话匣子，“他说等忙完了外面的事，还要过来探望咱们。段少侠说要不是先发现了小琛和老徐，还不知道望龙号撞上了暗礁——子安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宋洵摆了摆手，表示没事。他自己都一点把握也没的事，怎么好跟韩方池开口。退一步说，就算望龙号是被人故意损坏，那也不是冲他们几个来的，既然人都还活着，计较这些也没意思。

　　韩方池撇了下嘴，接着道：“段少侠方才还说，他也要往北走，兴许能同咱们一道。”
　　徐衍突兀地冷笑了声，“看来咱们这队伍已经可以组成个门派了，叫收破烂派你们觉得怎么样？”

　　宋洵递给他一个凉飕飕的眼神，对韩方池道：“他脑袋泡坏了。”
　　韩方池却难掩黯然，垂着头，半天才说：“方才下来时候听船员说，再有多半个时辰就到北荒了。”

　　宋洵暗叹一声，又瞪了徐衍一眼，可惜老徐死猪不怕开水烫，心说没出息还心态脆弱，这人还有法要么？

　　三人正说着，又一人推门进来。
　　船舱低矮，他进门时稍稍颔首，进来后也不能直起腰来，只好就着这别扭的姿势向三人拱手作礼。宋洵和韩方池忙起身来，齐道：“段少侠。”

　　段七面庞窄，略显瘦长，一双桃花眼盛着笑意，与整个人内敛的剑气背道而驰，鼻梁仿似从额头突兀地生出了一道险峰，堪堪在薄唇上方停住。
　　他一笑，大喇喇坐下来，“别叫少侠，听得我汗毛倒竖。两位要是不嫌弃，往后咱们便以兄弟相称。”

　　韩方池像个情窦初开的小伙子碰上娇俏可人的大姑娘般，两颊忽然飘出红云来，强压着激动之情道：“七兄。”

　　段七点点头，像是挺满意，又道：“待会儿等船靠岸，咱们便一道走。看你们伤的伤，弱的弱，真要到了北荒，怕是走不出十里就要被人劫走。”

　　徐衍难得地没吱声，这倒不因为别的，而是他知道段七说的没错，要没有个保驾护航的人，很难说他们究竟能不能活着走到万剑宗。

　　“小弟有一事不明，还想向七兄请教。”宋洵揖礼，忽然开口道。
　　段七：“小兄弟但说无妨。”
　　宋洵道：“都说北荒是蛮夷之地，几乎颗粒无收，粮食都要靠西楚和东陆水陆远来，可小弟看这船上的人却都趋之若鹜，这是为何？”

　　段七但笑不语，停了片刻，才不答反问道：“既然说到这儿，倒不知小兄弟一行为何要去北荒冒险？”
　　宋洵：“找人。”

　　“哦？”段七剑眉微挑，“那真巧了，我也是去北荒找人。”
　　韩方池追问：“那船上其他人是去干啥？”

　　“他们啊，”段七嗤笑一声，“魔宗主徐临渊一朝身死，留下一柄剑一本心法，据传谁得到这两样东西，谁就能一统魔道。所以，他们才义无反顾来了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
　　徐衍：“……”没想到自己死成了一座大宝藏，贡献寻宝图能换盘缠么？

　　韩方池暗自吞了口口水，眼睛谨慎地瞥向一边，心说自己方才是在太岁头上拉了坨屎么。
　　所幸太岁本人并没真的跟他计较，而是在段七说完这句话之后沉默成了一只闷瓢，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剑倒是听说过，心法是个什么东西？”

　　段七略感意外，“怎么，你们不知道徐临渊是生前靠着一门吸食别人内功的邪法横行天下的？”

　　徐衍眨巴下眼，还真是不知道。

　　韩方池默默向门边挪了半寸，想看又不敢看“阿春”，只好把目光投到宋洵那边去。就见宋洵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却不知道在思什么，看上去似乎也不是为段七话里草菅人命的“大魔头”。

　　半晌，宋洵才回魂似的问：“那他们都是去哪儿找剑和心法？”
　　跟着这伙人，说不准就能找到徐衍的尸骨，也就能圆他一个心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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