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

　　船漏水了！船要沉了！
　　很快，宋洵几人就发现脚下出现了一汪水坑。
　　船舱里的人霎时慌乱起来，有抱头鼠窜的，有不要命奔回舱室取包裹的，还有惜命的已经逃出船舱，准备跳下海去自救的。

　　变故来得如同眨眼瞬息，徐衍根本未及反应。就看前一刻还互相揍得欢实的两拨人，转眼又变成了好兄弟，一个推一个要抓紧离开这行将就木的破船。

　　宋洵和韩方池紧紧扣着舱门，宋琛没地方可抓，只好抱紧了韩方池的腰，韩大仙一个人撑着两个人的重量，苦不堪言。

　　转眼，舱底涌上来的水已经漫过了脚脖，宋洵惦记着舱底的阿花，趁船摇晃的不大厉害时，就想往货舱冲，没来被扑过来的徐衍一把拉住，“方才有个船员说那骡子早就撒开四蹄自己逃命去了，不用咱们管。”
　　宋洵没顾上问什么时候来的哪个船员说的骡子的事，因为船身又剧烈地抖动了下，旋即再一阵不祥的“嘎巴、嘎巴”的动静传过来，船体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灌进水来。

　　宋洵当下不再犹豫，一把揪住韩方池，连带着挂在韩方池身上的宋琛一块推到了前面去，同时夹住了尚算轻飘飘的徐衍，道了声：“快走！”

　　韩方池舍不得舱室里的包袱，舍着性命还想回头去拿，被宋洵老实不客气地一脚踹了出去。
　　韩方池：“……”转向宋琛，“你师兄这么暴躁你知道么？”
　　宋琛抹了把脸，心说我师兄从来都是温润君子，那是对你这个骗子才……
　　没想到还没暗自嘲笑完韩方池，就自己也挨了不轻不重的一脚。

　　宋琛：“我可能对我师兄有点误解。”

　　徐衍也从没见过这样毛毛躁躁的宋洵，在他眼里，宋十三有个十八的皮囊，八十的魂，说不上老态龙钟，可为人总显得四平八稳，鲜少流露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性情来。
　　今日一看么，这小子只是藏的深了些，该有的脾气还是一样不差的。

　　于是徐宗主就这么坦然地让宋洵当行囊夹着，直到上了快被暴雨浇穿的甲板，宋洵终于放开了徐衍，自己勉力站定了向船下看去。
　　只见这艘不抗事的破船果然应了韩乌鸦说的那句话，被狂风裹挟着，勇往直前地闯进了暗礁群，且不偏不倚地给自己身上开了几个洞。

　　须臾，四人便被瓢泼似的雨兜头浇成了四只落汤鸡，

　　韩方池在雨里冷得直哆嗦，扯着嗓子问：“怎么办？”
　　宋洵看看船下，又看看齐刷刷盯着他的三人，似乎是粗略估量了下，然后道：“跳下去。”

　　韩方池瞪大了眼睛，“什么！”
　　宋洵道：“跳还有一线生机，不跳就跟着这破船一块死，你选哪个？”

　　这问题有选择余地？

　　宋洵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徐衍，又回首对众人道：“傀儡用的是木芯，等下落水后，先抓紧了‘阿春’，别让自己沉下去，待这阵风浪过了再想办法。”
　　他一番交代听上去十分沉稳有道理，但也勉强只能蒙过一个“师兄说什么都对”的宋琛和“只要遇事我就慌”的韩方池了，余下一个徐衍只消听个音就知道小十三这话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可脚下的船命不久矣却是真的。徐衍就是再多能耐此时在这巨浪翻滚的海面上也使不出来，何况他才只是稍稍能催动那一团不知由何而来的气，对比之下，他怕是还不如方才那群壮汉能在海里扑腾得时间长。

　　眼下，不止是图便宜才上了“贼船”的客商，就连望龙号自己的船员都乱成了一过粥，恨不得拆下几块板子来抱着跳下海去。

　　周围人下饺子似的争先恐后跳海，韩方池目瞪口呆地看着大伙，紧紧抓着船舷，死也不肯把腿跨过去。
　　宋洵暂且没理会他，拉过旁边手脚都有些发软的宋琛，让他拽住徐衍，然后道：“下去之后一定拉紧‘阿春’，不能撒手，听到了没？”

　　宋琛灌了一耳朵叽里呱啦的乱叫，还有不肯停歇的疾风骤雨，他师兄的话比蚊蝇声也响不了多少，当下只看见宋洵两片嘴唇动了动，说什么没听太仔细，但还是机械地点了点头。

　　徐衍背过身一把拉住了宋洵要推他俩下水的手，“小十三，你就不怕么？”
　　宋洵面上虽有一丝不确定的茫然，但并不见慌乱，他摇了摇头，说：“在戒律堂地牢的时候我很怕死，在蝴蝶涧我也怕，但人总不能一直怕下去。身后是悬崖，面前是峭壁，无人可依，怕有何用？”
　　不等徐衍再发话，他又道：“你们跳下去之后尽量避开人群，往船西游——保护小琛。”

　　天色晦暗，厚重的乌云把西斜的日头遮挡得严严实实，几乎不见一丝天光。船上挂的风灯早在风雨交加下摔得粉碎，天光下，如今也仅是伸手能见五指的程度。
　　宋洵不再多言，看准了时机，趁船稍稍平稳的间隙，一把将宋琛和徐衍推了出去。他紧扣着船舷，看到二人开始游动，这才略松了口气。

　　韩方池好悬没让他给吓得坐倒在地。
　　“别别别、别推我！”韩大仙惊恐地看着下面蓝得发黑的海面，好似里面行将钻出一头海怪要把他吞下一般。

　　宋洵揪住他后领，用了极大力气把他扯到船舷边上，说：“你是跟着我去北荒的，我自然不能让你死在这艘破船上。我喊一二三，你深吸一口气。”

　　韩方池木然看着他，“什、什么？”

　　“一、二、三！”
　　“啊——”

　　“噗！”
　　船外一丈远的地方被宋洵和韩方池砸出了一朵巨大的水花，韩方池还没等反应，整个人已经从上面落进了水里。他觉得方才那一下砸下来，全身骨头都好像要断开了，别说挣扎，他现在恨不得即刻淹死算了。

　　宋洵没像韩大仙怂这么有特色，当即运用起自己和师兄们学来的狗刨式，拖着一个生无可恋的韩方池，奋力向船的反方向游去。

　　前面，徐衍带着宋琛已经变成了可望不可即的一道影子。

　　只要他们能活下来，自己也死而无憾了。宋洵这样想着，又瞥一眼旁边的韩方池，心说：“如果我死了，他要怎么办？跟着我一起死么？”
　　自然是不行。

　　宋洵自己不想死，也不想拖着韩大仙死。当下只能以一人之力和汹涌的海浪相搏，然而人力毕竟有限，他一个凡胎肉身又比不上徐衍不怕呛水不怕冷热，还没等拽着韩方池游出去多远，已经觉得手脚酸困，且呛了满嘴咸水。

　　这时候，韩方池似乎方才醒悟过来，意识到已经到了生死边缘，容不得他再惯着自己娇气的“少爷脾气”，当下奋力推开了宋洵的手，挣扎着道：“我、我、自己、来！”

　　宋洵自然不多客气，看韩方池能自己游起来，便撒了手自行向着前方一个略凸起的礁石游去。

　　然而天不遂人愿，海浪一波波拍过来，他们拼尽全力前进一尺，又被浪头推回去两尺，直到要筋疲力尽，才生出“望山跑死马”的绝望。

　　众人身后，望龙号伴随着一声声让人头皮发麻的咯吱怪叫，彻底从中断裂，被狂风卷着撞上暗礁，碎木片如天女散花从天而降，下面个别走背运的被砸个正着，有的撑着头破血流的惨状还在苦撑，有的几口水呛下去便翻了白眼，头一下扎进了水面，全身抽搐着渐渐沉了下去。

　　宋洵不敢再看，生怕看多了断绝了生的意识。
　　无边汪洋，人在其中与朝生夕死的蜉蝣并无区别，只消丈高的浪头，就能将数条人命填进广阔的黑暗之中。对死的恐惧和生的渴望几乎冲破头顶，宋洵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咬紧牙关冲向了一侧漂浮过来的一块甲板。
　　甲板上满是雨水，滑得几乎没有着力点，宋洵在海水中几番沉浮，终于拼尽力量将那块板子紧紧抓住。
　　勉强稳住自己后，他开始推着木板游向几乎要被淹没的韩方池。

　　韩大仙整个人沉在“我要死了”“天啊，我竟然就这样死了”的痛苦里，全然没留意身后向他漂来的一人一板。宋洵推着那块甲板，不便控制方向，恰好又被水流给了把助力，在他喊出“让让”的时候，板子已经撞上了韩大仙。

　　韩方池：“……”
　　宋洵死劲把他胳膊抓过来，腾出手撸了把眼皮上的水珠，道：“抱歉。”
　　韩方池被破木板撞了下腰，益发生无可恋，腰疼伴着刺骨的冰冷，他又不想活了。

　　好在宋洵没给他太多寻死觅活的机会，宋洵四下一张望，问：“看见‘阿春’和小琛了么？”
　　韩方池摇头，他连自己都顾不上，哪有功夫管一只傀儡和个小屁孩。

　　暗礁在水下像暗搓搓等着吞噬人灵魂的恶鬼，偶尔一道闪电劈下，胆小的在这片水域里能干脆吓尿。
　　徐衍勾着半死不活的小子宋琛，漂到了这么一丛被海水掩盖的石丛上。

　　其实不用宋洵明说他也知道，傀儡的身躯造来并不是为了泅水用的，所以并不防水，被水泡过后自然不能用了。阿春骨架用的是硬木，脚上坠的金属，所以方才一跳下来，他就第一时间把两只脚给拔下来扔了。
　　宋琛整个人蒙蒙登登，他两人能不活命全在他一人身上。

　　中途，徐衍数次想把宋琛给撇下，独自去寻一丝生机，可每每想动手的时候，又会想起宋洵推他们离开时那种说不清的眼神。
　　徐衍暗骂，心说徐临渊你就活该被拖累死！
　　可气不顺归气不顺，徐衍还是死死地揪着宋琛。

　　两人也不知道在这片宽广无际的暗礁上漂了多久，就在风雨近乎散去，天幕如墨的时候，徐衍忽然远远地看见了一个巨大的怪影，正向他们缓缓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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