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

　　宋琛和韩方池比宋洵早一步奔到了甲板上。
　　上来才发现方才还晴朗的天乍然阴沉下来，像是不讲理的孩子，说变就变了。

　　船在突如其来的狂风中左右摇摆起来，那个不留神掉下去的人不知被谁甩出的绳套套住，在碧波中时隐时现。
　　船主急急奔来，分开人群向下望去。

　　“快！快把人拉上来！”
　　船主面色黝黑，是个粗线条的汉子。他一眼找到了那个拽着粗绳的男人，不由分说，将粗绳顺劲儿往自己胳膊上一缠，暴喝一声“起”，霎时就将下面那人拉上来了半丈。
　　周围船员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上前搭手，不多时，失足落水那人就被拉扯了上来。

　　眼看着那瘦小的男人出气多进气少，就在四周人束手无策时，一个瘦高的道士忽然越众而出，出声道：“我来。”

　　宋琛打眼一瞧，正是不受他待见的赵天书。

　　赵天书不做犹豫，当下冲着瘦小男人的肚子摁下去，如此几个起伏，那人才吐出几口呛进去的水，但看去仍是要到阎王殿报道的模样。赵天书略沉了口气，从自己的袖袋中翻出一把黑黢黢的药丸，一股脑给这人塞了进去，把人噎得直瞪眼。
　　赵天书于是又忙着给他顺气，好一通折腾，这人才堪堪睁开了一双眼。

　　四周聚着的人里有人明显地松了一大口气，转眼又说笑起来，就听有人道：“管他是刮风还是下雨雪，都不能乱了咱们的赌兴，走走，将方才那局续上。”
　　另一人道：“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要把那娘们输掉了，可别哭。”

　　方才跟出来打算救人的宋洵寻声看去，就见两个矮胖的互相勾着肩，摇摇晃晃往船舱里走去，断不像是两拨要打起来的人。

　　“师兄？你也出来看热闹？”
　　宋琛眼尖，一下子看见宋洵，三两步并过来，笑嘻嘻道。

　　韩方池忍不住埋汰他，“呸，什么叫看热闹，待会儿让人听见了看不把你抽成陀螺。”

　　宋洵摇头，“听说有人落水，出来看看能否帮上忙——既然有赵道长在，看来也无大碍了。”
　　韩方池扫一眼那边的赵天书，又看看头顶黑压压的一片云，“这天色……怕是要起风浪啊。”

　　好似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在海天交界的尽头，一道刺目的霹雳落下，紧接着雷声在耳畔炸开，剧烈的风像一个无形的巴掌，摇晃着宋洵他们所乘的望龙号。

　　摇摆不定中，一个船员喊道：“离开甲板！都回船舱！回去！”

　　宋洵定定望一眼天际，转过头拉住宋琛的手臂，沉声道：“不要乱跑了，随我回船舱去。”
　　韩方池面色也蓦地凝重起来，二话不说和宋洵把宋琛夹在中间，走下了甲板。

　　直到进了舱室，韩方池才对宋洵道：“这情况可不妙。”
　　宋洵撸了把头发粘上的水珠，“怎么说？”

　　“你们从未出过海，不知道这种情形。”韩方池道，“现在离咱们不远有一片暗礁群，一旦风势掀起海浪，咱们这艘小船稳不住，就很有可能撞到那边暗礁上去，那可就……”
　　宋琛脸色一变，“韩大仙你少乌鸦嘴！”

　　宋洵却问：“你怎么知道附近有暗礁群？”
　　韩方池踟蹰一瞬，才道：“我曾看过四大陆的海图。”

　　宋洵目色一沉，位置一词，宋琛毫无知觉地直接问出口：“你一个穷道士上哪去看的海图？”

　　“这……”韩方池眼神不自觉地瞥向一边，“我是偷跑出家的，自然是在家时看到的。”

　　一边方才调息打坐出些门道的徐衍闻言睁开眼来，道：“原来海图这东西已经普通到寻常人家人手一册了。”
　　韩方池脸上立刻红一阵又白一阵，一张嘴紧紧闭着，好像生怕自己说漏了什么一般。

　　徐衍呵笑一声，不再追问，回首对宋洵道：“待到了北荒，我可不能老是这一副丧气模样，你丹青描的不赖，不如回头我先描一副，你再修改修改，替我重新做个身体如何？”

　　宋洵前几日也有此意，听他这般说自然答应，便道：“届时先找个落脚之处，只要找齐了材料，这事不难办。”
　　他离谷之后，傀儡术多有进益，经过清河镇的那具“楚绿腰”之后，他笃信自己不会再做出走一步跌三步的蠢东西来了。

　　四人正自说话间，船舱外忽然爆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吵嚷声来。还没等喜爱凑热闹的宋琛一跃而起，他们的舱门便被人推开了。
　　八只眼睛齐刷刷看过去，就见赵天书浑身湿漉漉，整个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鼻子上沾着鼻血，脑门上也挂了彩。

　　赵天书苦哈哈道：“外面打起来了，船主在外面张罗大伙帮忙，几位小友也去帮把手吧。”
　　宋洵看他那模样，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心说倒是没看出来赵道士竟是个热心肠，难不成先前是误会他了？

　　误会自然是没有的。

　　宋洵四人出了船舱才知道，赵天书是被船主强行带入了混乱的群架里，不留神挨了记老拳，才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战圈。
　　至于他为何会自告奋勇救人，据他自己“坦言”，是为了让船主帮他换一个舱室。

　　两拨混战的人群旁，宋琛恨不得敲那赵天书一顿。

　　赵天书似乎自知理亏，倒没再拿着他“前辈”的架子找抽，叹口气道：“现在外面狂风卷起了大浪，船员本就捉襟见肘，再来几个拉架的，哪还有人能顾得上船呢。”

　　然而站在此地的四个人，没有哪一个是有功夫傍身的，随便一个这时候冲进去，都不会比赵天书挂的彩少。

　　宋洵正琢磨着是不是让宋琛把他那不上道的“胡椒弹”扔出去两个，没留神旁边一贯“贪生怕死”的徐衍居然闲庭信步似的闯进了混战的两拨人里。

　　“徐临渊！”宋洵想也没想就要上前去把他拉回去，没防自己被韩方池大力拽了回来。
　　韩方池紧紧攥着他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道：“你一个凡胎肉身，找死去啊。”

　　宋洵瞪他，“撒手。”
　　韩方池“呿”了声，“否则怎么着，你还能……啊——你他娘真动手啊！”

　　宋洵没理他，甩甩兀自泛疼的手，紧跟着徐临渊不偏不倚插/进了两拨人中间。
　　宋洵活了十八年，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勇者无畏。在十七八个面露凶相的壮汉拳头下，他眼里只能看见一个人的背影，好似那日地窖里，明知道那个人就算被人拆的七零八落也不会再死成什么样，可还是一心一意想护着他。
　　然而还没等宋洵把如麻的心绪捋出个头来，就听见前面一声怒喝：“你怎么跟来了！”

　　下一刻，这人蓦地转身，电光火石间，架住了从天而降的一记铁拳，就听徐衍邪笑一声：“来得正好！”
　　出拳那人脸上惊诧之色一闪而过，目光落在自己仿佛砸在铁板上的拳头，不等他变招，徐衍已然抽手挥出，那人几乎还没看清，就被重拳砸上了鼻梁。

　　宋洵几乎听见了鼻梁骨断裂的声音，真是又脆又响，听着就疼。

　　徐衍冲他得意地一挑眉，邀功似的，宋洵微一愣，似乎还没见过这么神采飞扬的徐临渊，陌生得让他心神一晃。
　　看情形，两拨搅在一块的人没有一个是所谓高手，乌合之众仗着人高马大互相拼蛮力而已。宋洵略松一口气，寻个空子躲了出去。
　　徐衍显然游刃有余，宋洵还没那么不开眼，不至于死脑筋地非堵在前面。

　　宋洵一退回来，韩方池也跟着舒了口气，揉着肚子对他道：“我看你也是疯了，为了个傀儡至于不？”
　　宋洵目光不转地盯着徐衍走转腾挪的身影，道：“这个傀儡不一样。”

　　韩方池心说有啥不一样，嘴比别的傀儡贱么？

　　这边韩方池还没来得及在心里仔细问候徐衍，那边他已经撂倒了一小半人，还剩一多半之所以还站着，是因为一个女人忽然从舱室里跑了出来。

　　那女人浑身裹着一种说不出的媚气，举手投足间仿佛带着无数的钩子，勾得人心神荡漾。
　　女人指着其中一个矮胖的人嗔道：“赵大春！你还嫌丢人丢的不够是不是！”

　　赵大春一看见这女人跑出来，气势顿时矮了三分，正要开口辩解，冷不防船身忽的一歪，将他甩在了一边的赌桌上。
　　矮胖子吃痛，一张肉脸皱的几乎要吞噬五官。

　　女人一时站立不稳，所幸被赵天书一把撑住，才没摔趴在地上。

　　然而方才那一摇却只是开了个头，未等众人站稳，毫无着力的船便又上下左右疯狂地摇摆起来，带着要将自己撕裂的架势，毫不喘息。
　　船员们奔进内舱，拔高了调子喊着：“扶稳！扶稳！”
　　可抓的再稳也只能跟着柜子、桌子一块倒，站错地方的少不得还要被踩上几脚，砸上几下。

　　如此颠簸了片刻，就在众人以为风浪行将平息的时候，船身忽然发出一声凄惨的悲鸣。
　　也不知是谁先发现的，那变调的喊声破空而出——
　　“船漏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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